她比烟花还寂寞(2)

隔了一会儿她说:“他是大律师。”悄悄的有压不住的喜气洋洋。

我很意外,这么红的女明星,什么世面没见过,也为终身有托而喜心翻倒,多么感慨。“快了吧?”我说。“明天我们一起到纽约去,他家人在纽约。”“张煦,张——”我猛地想起来,“可是张将军的什么人?”到底我在纽约住过了好几年。

她抬抬眉毛,“徐小姐,你真聪明,他是张将军的孙儿。”

“恭喜你,旅行结婚。”

“是的,麻烦你同我的观众说一声。”

“这是我的荣幸。”

她又笑了。“吃些点心才走,外头冷呢。”

她转身去吩咐女佣人。

背影很苗条,香肩窄窄。

女人一长得好立刻给人一种卿何薄命的感觉。她回来时更加情绪高涨,同我说:“徐小姐,我们可算一见如故。”这倒不是假话,她很少接受访问。我问:“婚后要退休?”“也不一定,把话说僵了不好,世上哪有百分之一百的事,”她侧侧头,“为自己留个余地好很多。”

聪明女。

太看得起自己的人往往落得叫人看不起:一定会升职,一定会嫁出去,一定脱离这个圈子……啥人做的保?

我见没事,便告辞了。

啊对,照片,问她要照片。

她说:“我先生的工作……他不方便亮相在娱乐版上。”

那么她的照片。

“报馆是一定有的。”

我唯唯诺诺。

她送我到门口,“徐小姐,有空来坐。”

我忽然滑稽起来,“是吗,你记得我是谁?我真能来坐?”

她轻轻白我一眼,“你叫徐佐子是不是?”

我笑。

她的司机送我到报馆。

一次很愉快的经历。

我为她写篇很惊艳的印象记。

编姐自此一口咬定我是她的好搭档。

自那次之后,每次见到漂亮的女人,总爱在心中作比较:也算不错了,但比起姚晶那种玲珑剔透的美,似还差了一着。

主要是这群年轻的女孩子太浮,认为青春是一切,青春是花不完的,因此非常的嚣张,三分钟内道尽悲欢离合,人生大计,事无不可告人者:如何同男人睡觉,怎样向上爬,成则夸夸而谈,败则痛哭失声,但事后又是一条好汉,都有着廉价的塑胶的金刚不坏身……

小说中女主角怎么可以有这种性格?

即使是血肉模糊的社会小说,人物个性也还得升华一点。

一次见面之后,我成为她不贰之臣,永恒的捧场客。

婚后她并没有退出她的圈子,反而更加活跃。

张先生绝不同她一起亮相,很少人见过他,我是唯一有这个荣幸的记者。

他们都爱问: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也只不过与他有一面之缘,很难形容。

求仁得仁,为之快乐,相信姚晶千挑万选,才拣着他,既然如此,其他一切可以容忍。

为什么我会那样说,因为两个生活方式,出身背景完全不相同的人,在一起为求实通融汇,无限度而痛苦的迁就是必须的。

以姚晶这么成熟而聪明的女人,一定可以应付得来,她是顾大体的人。

中年以后,终身伴侣的份量日渐增加,比财富名气都重要,相信她也明白。

我很放心。

三年后,姚晶亲自打电话到《新文报》,指明要见徐佐子,她要说一说外界传她婚变一事的真相。

我真是受宠若惊。

那时我已调到经济版,工作枯燥不堪,姚晶的宠召使我扬眉吐气。编姐见又可得独家头条,在我出发之前亲吻我的手。

这个可爱的势利鬼。

二见姚晶,印象与第一次完全不同。

她仍称我徐小姐。

姚晶的头发烫了新样子,是那种仿三十年代皱皱的小波浪,有些凌乱美。

她穿着黑色最时款的新装,见到我迎出来,有很明显的焦虑神色。

“徐小姐,你来了真好。”她有些微激动。

家中的陈设并没有变,地毯换过了,以前是浅蓝色,现在是一种自来旧的灰紫,很幽雅。

姚晶并没有马上人题,她说:“徐小姐,你的记性真好,心真细。自从上次你为我写过访问之后,我一直觉得只有你能看到我的内心。而且,你知道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

我很意外地抬起头,如此称赞,实不敢当,她并不是敷衍我,无此必要。

姚晶为着掩饰轻微的不安情绪,斟出一小杯琥珀色的酒,缓缓喝一口。

女佣人给我没有糖只有牛奶的红茶。姚晶的记性也好得无懈可击,这些小小的周到令我心铭。

她心中是有我这个人的。

她终于说到正题:“你说我会不会离婚?”

问得好奇怪,因为她语气真有询问的意思。

我沉吟一会儿,答说:“不会,你不会离婚。”

姚晶吁出一口气,“是的,我怎么会离婚。”

“张先生呢?”我问。

“他在纽约。徐小姐这一阵子有无返过纽约?”

“你怎么知道我自纽约来?”我笑问。

“你们的行家告诉我的。”她微笑。

我说:“外头传说,一概不必理会。我帮你澄清这件事。”她点点头。

她又再斟一杯酒。

黑色的衣服使普通的女人。憔悴苍老,是以我本人绝少穿黑色,谁需要巫婆式的神秘感。但姚晶穿黑色顶适合,衬得她肤光如雪。

酒添增她双颊上的血色,她放下酒杯。

“徐小姐,你认为外头的传言有多少真实性?”

“为什么你认为我不会离婚?”

变成她访问我了。

我分析说:“维系婚姻有许多因素,有些人为求归宿,有些人为一张护照,也有人为爱情,为饭票,或为扬眉吐气,林林总总,数之不尽,关系千丝万缕,目的未达到之前哪儿有那么容易分手。”

她沉默。

我心中打一千个问号。我与她真是泛泛之交,况且记者一支笔,天马行空,什么写不出来,她不怕?不过你可以说她没看错人,我并非有言必录的那种记者。

“你说得对。”她恢复神采。

“或许你应当松弛一点,”我建议,“在公余与朋友喝杯茶,搓搓牌。”

她微笑,“你有朋友吗?”神情很是落寞。

“不很多,但我有。”我说,“那是因为我身不在最高处。”

“有男伴?”她又问。

“有。”仿佛很幸福的样子,“是报馆同事。”

“你们在恋爱?”

“不,不是恋爱,恋爱是全然不同的一件事。”我亦微笑。

她完全明白我说什么,这美丽剔透的女人。

水晶甑中插着大束百合花,有股草药的清香。

“别想太多。”我说。

她点点头。“我等着看你的文章。”

是她亲自开着一部大房车送我回家。

天气冷,她肩上搭着件豹皮的大衣,风姿嫣然。

我讶异,“现在还准猎豹皮?”

“这件是狐皮染的,姬斯亚牌子。”她说。

我说:“本地做的皮子样子就是土,穿上都像少奶奶,一脱下就可以进厨房。”

姚晶哈哈笑起来,“徐小姐,你这个人太有意思了,我真需要你这样的朋友。”

我内心松一口气。

她脸上寂寥神色至此似一扫而空。

“叫我佐子吧。”我说。

“我是个老式人,落伍了,惯于尊称人家为先生小姐。”说着她按着车子上无线电,播放出白光的歌声,醇如美酒。

她轻轻说:“现代人连沉嗓子与破嗓子都分不清了。”

我不知如何搭腔,幸亏那时已到了家。

无限的依依,我与她握手。

我很傻气地说:“姚小姐,你放心,我一向知道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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