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烟花还寂寞(23)

甫走到门口,已有射灯向我照过来。

我抬头,是一辆扁扁的跑车,里面坐着石奇。

他的车子滑过来。

“上来吧。”

“谁告诉你我在这里?”

“梁小姐。”

“有什么新发展?”我问。

“如果我同王玉结婚,你会不会原谅我?”

“不会,我会恨死你一辈子。”

他大笑,随即又收敛笑容,面孔忽而悲,忽而喜,叫观者震惊。

“王玉要结婚了。”

“新郎不是你?”

“当然不是。”他深深失落。

我很明白。他不爱她,但他以为她爱他,她会为他憔悴一生,现在她获得新生,他便为自己不值,失去终身奴隶并不是小事情。

“对方条件比你好得多吧?”我很了解。

“自然,”他嘲弄地说,“三藩市唐人街所有餐馆的蔬菜,由他家的农场供给。”

王玉会得种菜吗?我很纳闷,有些女人的伸缩力大得不能置信。

不过无论如何,她的目的已经达到,石奇终于把她当作一回事,并为她伤怀。所以,为着报一箭之仇,令敌人气馁,切记要活下去,活得更好。

“真没想到会这么快……”石奇说。

“你应当为她庆幸获得新生,这叫做天无绝人之路。”

“她会快乐吗?”石奇很不服气,俊美的五官扭曲着。

“有什么损失?反正她同你在一起也不快乐。”

石奇完全泄气。

“放过她吧,她是个可怜的角色,在感情上你存心饿死她,此刻她在别处找到半钵冷饭,你让她吃下去吧。”

石奇抬起头来,“你说话真是传神。”

“是的,这是我唯一的本事。”我微笑。

“你男朋友就是爱你这一点?”

“不,他痛恨我这一点。”

我这样不告而别,寿林并没有来追查。

编姐说:“跟以前不同了哇。”

以前追到天脚底来解释,不过是为着芝麻绿豆的琐事,一天不见面也不行。

“是我不好,我应当控制我的感情。”

“王玉要结婚了。”

“是,刚刚有人通知我,要告别影坛呢,今天晚上招待记者吃饭。”我感喟,“离开后可就不要再回来,好歹咬着牙关过,冷暖自知。”

“我想王玉会得明白,吃过石奇的苦,若再不懂得,那也太蠢了。”

“听说对方在唐人街很吃得开,她倒是有办法。”

“哎,她们都是打不死的李逵,很有一手。你我就不同,也许就得在这公寓坐到老了,讲性格呀,不肯让男人,同他们据理力争,你瞧这代价。”编姐笑。

我们互相又嘲弄一番,什么你的背脊骨看到男人会不会一节节散掉,你在三十岁生日过后还能不能嘟起嘴唇发嗲,你肯不肯冒煮饭洗衣之险前往唐人街等等。

终于觉得自己比王玉更无聊,既然那么不屑,还提来作甚,由此可知,心中还是略有不平,可能还有一丝妒忌?

我说:“去看看王玉。”

“你当心寿林说你降格。”

“不理他了。”我闷闷不乐。

“穿得那么漂亮,来,同你去亮亮相。”

王玉在潮州饭店请客,开了好几瓶高级白兰地,杯盘狼藉,已接近终席。

王玉人逢喜事三分爽,很是高兴,见到我们她立刻迎上来。她很漂亮,穿一件丝旗袍,年轻美好的身型在薄薄料子下全部表露出来,怪不得馆子的侍役在百忙中犹自腾出一双眼睛来偷看。

她忙着张罗,特别叫小菜再招待我们。

因为别人又回到麻将桌子上,她索性过来陪我们说话。

“什么时候过去?”

“下星期。”

“这么快?”

“很厌倦,反正手头上也有点钱,嫁了算数。”

“不再恨石奇?”我的口直心快简直练到家了。

“他是谁?”王玉给我抛过来一个甜蜜的笑容。

编姐说:“那很好,都太好了。”

反正他不值得她记住。

“你也不打算再威逼他?”我问。

“把所有东西都当着他一把火烧掉,免得还给他,他将来用来威胁我。”

哗,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谁还敢小觑女人,此刻王玉身价百倍,她脱了苦海,修成正果。

真羡慕她。没有什么事令人困惑如一段不如意的感情,拿不起放不下,蛀蚀心灵,使呼吸不得畅顺,仅好过生癌一点点。此刻王玉复元,真替她高兴。

她陪我们吃了一碗蠔仔粥。

“我一直以为你们不喜欢我,”她笑说,“因为你们站在姚晶那一边。”

编姐说:“小姐,我们都是成年人,是非倒还辨得清,事情哪里就只分黑白两党那么简单?忠就忠,奸就奸?那倒好。可惜天下每一件事至少有两面呢。”

“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她忽然问。

“有些事情上是好人,有些事上是坏人,每个人都一样。”

王玉放心了,呼出一口气,胸脯起伏,端的十分迷人。

王玉问:“你们同姚晶那么熟,倒说一说,她漂亮还是我漂亮?”

我放下匙羮,“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她解嘲地说:“那还不就等于说我不如她。”

“也不是,”我说,“你有你的好处。”

“哪他为什么不爱我?”王玉坦率得很。

“他当然爱过你,不然怎么同你一起住那么久?”

“后来呢?”王玉问我。

“后来?后来他认为得不到的是最好的。”我说得很幽默。

王玉并不笨,她大眼睛眨了眨,“但姚晶确是有韵味的女人,”她低下头,“而我,我太粗糙。”

我说:“你有青春。”

“她也有过青春,我老了之后,未必有她那股味道。”王玉还是耿耿于怀。

“她已经去世。”

“但她得到那么多。”王玉怎么都不肯放过姚晶。

“她付出更多,不是你可以想象的。”我说,“而且你还活着,大有作为。”

她用手托着头,仍然不甘心。这女子的毛发极浓,眉睫与鬓脚都美,唇上的汗毛细细密密,尤其性感。

她有她的好处,自然,何止一点点。

我说:“你就要开始新生活,请忘记这里的一切。”

她忽然轻轻哼起歌来,那是改编自“卡门”的一首旧歌中之一句:“男人,不过是消遣的玩意儿,有什么了不起!”唱定之后很寂寥地笑。

过很久很久,在隔桌摔牌声中,她又哼:“什么叫情,什么叫爱,还不是男男女女在做戏……”

然后她站起来,旗袍角一扬,到别处去招呼客人去了。

编姐顺着那调子不能自已,问我:“那时是什么人填的词?那么好。”

“如果你开始怀旧,那就证明你已经老了。”我说,“我们走吧。”

王玉坐在一个男人身后,在叮嘱:“打九筒,打嘛。”

那男人迷迷糊糊,几乎把一颗心掏出来打出去。

我看得乐透。美丽的女人往往有九命。

编姐说:“我们要走了,保重。”

“谢谢你们来。”她站起来送客。

我也说:“祝福。”

“你们还在找姚晶的女儿?”

“你能帮我们?”编姐连忙问。

“我只知道她名字。”

我有心要试王玉,“姓什么?”

“瞿,瞿马利。”

王玉没有说谎。

“她住在什么地方?”

“她今年十八岁。我不知她住在什么地方,但是不难找到她呀,为什么那么久你还没有她的讯息?”

我啼笑皆非,“你倒是会说风凉话。”

她讪笑,“咦,你们读书人有时倒是很蠢的,那女孩子是名校女生,你想想,本市有几间名校?又有多少人姓瞿?”

我“呀”地一声,立刻握住编姐的手臂,我们脑筋太不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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