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17)

老人在午睡。

我叫他:

“阿伯,阿伯。”

他半舒睡眼,没好气地招呼我:

“看中什么?”

语气略为骄傲。

“看中了才与我议价。我的都是正货。”

“我要那个胭脂匣子!”

“匣子?”

他喃喃地走去取货。

“阿楚!”我把她唤过来,她买了一个红色的天安门纪念章,随手扔进她工作袋中。

“先生,什么匣子?没有。”

我指给他看,那个景泰蓝……

没有!

那不是景泰蓝,那是一个俗不可耐的银十字架,它的四周,毫无迹象显示,会有什么胭脂匣子。它不是尸体,它仍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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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四(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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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眼见到——”

“我年纪老大,还没有眼花,你倒比我差劲?真是!我都七十多岁……”

“阿伯,”阿楚卖弄乖巧,“你七十几岁?”

“七十六。算是七十七。”

我倒退一步。我明明亲眼见到。我不相信在顷刻之间,物换星移。但是,为什么呢?好像有一种冥冥的大能,逼我勾留,我满腹疑团。

“不,我要找一找。”从未试过这样的坚持,死不认错。

“走吧,老花眼——”阿楚推我一把。

一推之下,我碰倒一大堆旧报,几乎也绊倒了。我俩忙替他收拾,在旧报中,露出了一角端倪——我见到一个“花”字。

这分明是一个“花”字。

我气急败坏地把它抽出来,一共有三份,残破泛黄。这“花”,是“花丛特约通讯员”,这报,叫做《天游报》。

一看日期,1932年3月……

我以抖颤的手,翻阅这旧报,因过度的惊恐忙乱,生生撕裂了一角。

“喂喂,小心看!”阿伯在叱喝。

他过来一瞧,见这旧报,便道:

“哦,《天游报》。你怎会得知什么是《天游报》?告诉你,这是广州出版的,专门评议陈塘、东堤,以及香港石塘咀、油麻地阿姑的报纸,等于今日的‘征友报’。不过,文笔要好得多,你瞧,都是四六文。唉,你又不知道什么是四六文。想当年,我在……”

我勉定心神一目十行,这些“特约通讯员”都写下不少花国艳闻,以供饮客征花选色。对妓女的评语,若道:“有大家风,无青楼习”,便已是最大的恭维了。

它还暗写:某阿姑喜温戏子,乃是“席唛”。某阿姑,最擅讲咸湿古仔,遇上嗜客,每获奖金高达一百元。又某阿姑,工夫熨帖,能歌擅舞……间中报导广州花国王后因避赌债过江,而在港花运日淡。某红牌阿姑,遇人不淑,一段姻缘,付诸流水,终重出江湖……

一路翻阅,一路心惊。

终于,我见到一段小小的文字,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叫我神为之夺:《青楼情种,如花魂断倚红》。

一看,字字映入眼帘:

“名妓痴缠,一顿烟霞永诀;

阔少梦醒,安眠药散偷生。”

安眠药?

安眠药?

我听来的故事中,提都没提过“安眠药”这三个字。

此中有什么蹊跷?

我听来的故事,是真是假?是怎么的一回事?十二少没有死,他“悠悠复苏”……

我的疑惑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取过旧报,竟急急离去。

阿伯一把揪住我。看不出此等衰翁力气那么大。阿楚责道:

“永定,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边看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付钱呀。”

“你是想买下这三份《天游报》吧?”

“是是是。”我拥之入怀,惟恐他来抢夺。

“这报早已绝版,你知啦,有历史价值的旧东西,可能是无价宝。”

哼,都已七十七岁了,还锱铢计较,难道可抱入棺材留待来生?

“要多少钱?”我只好恭敬地问。

“我这八宝殿——”

我烦躁了:“多少钱?”

“一千块!”

他不动声色地漫天开价。一定是瞧我那急色模样。志在必斩。

“一千块?”

买,不买?

“哎呀,永定,把报拿来。”阿楚夺去,放回旧报堆。

“你又不一定有用。一千块买这种旧报纸干么?不要买!”她狡猾地朝我一疔。

“阿伯,你看,那么贵,真不值,我们又不是考古学家,不过找参考资料吧,半真半假也过关了,天下文章一大抄。——这样吧,一百块?”

“不卖。”

我寸步不移,心剧跳,如鹿撞,如擂鼓。

我一定一定,要买那1932年的旧报,上面有为如花揭露的真相,一切的关键都在里头,现今他不肯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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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四(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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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卖算啦,”阿楚推我,“两百块吧?最多两百。否则你留下来自己有空时看呀。阿伯,说不定你那时也是一个风流的寻芳客。”

阿伯面有得色。

阿楚乘机投其所好:“一看便知你见闻广博了,这旧报都是你当年存下来的吧?有没有你大名?”

“没有,我又不是名门阔少,不过是陪同朋友,见见世面而已。”

“阿伯,两百块钱卖给我。你存来又没用。”

“——三百?”

阿楚说:“不!”

我说:“好!”

一早掏定银币,以免节外生枝,功败垂成。阿楚气恼,眼看两百块即可成交!却让我一语作结,且又诚实:

“我只要这一份。”

还把其他两份还给他。

那老人,见废物可以换钱,还换得三百块,怎不眉开眼笑。这年头,哪有如此愚钝的买客?真是十年不逢一闰,打响了铜锣满街的找,都找不到半个。要不是我神推鬼拥……是了,一定是——

我把那报折起,珍重地放于后袋中,想想又不安全,若有扒手窃去,怎么办?把它放于前袋内……终于紧紧捏在手中,好像是我的生命。

踏破铁鞋无觅处。

直至完全定下心来,我才回顾这小店,它就在街中心,右边数过去,第三间。

三、八、七七!

我把整件事与阿楚商商量量,忖忖度度,只觉越来越迷失。我俩都是正常的人类,何以被放置到一个荒唐的、明昧不定的世界里?一切疑幻疑真,不尽不实。这是一场不愉快的冒险,也许结果是令人惊骇莫名。抽起了一个诡异的丝头,如何剥茧?

还不是像小何的恋爱心态:追了一半,中途退出?两头不到岸。

越猜越累。

我跟女友说:

“阿楚,我真怀疑这件事,与我前生有关系。”

“哼!”她白我一眼,“你肯定不是主角。也许你只是一名‘豆粉水’,专门替红牌阿姑传递花笺,四方奔走,任劳任怨。”

也许吧。也许我还负责替她们买胭脂水粉、倒洗脸水和密约情人。

当晚,我们三人对簿公堂。

“如花,请你冷静地听我告知真相:(一)十二少没有死,他尚在人间;(二)他没有吞鸦片,他是服安眠药的;(三)我怀疑你……”忽闻黑夜里啁啾地哭。

还未曾作供完毕,如花痛哭失声:

“他没有死?他不肯死?他……”

“如花,你不要哭——”我道。手足无措。

阿楚抚慰她:

“有话慢慢说。”

她昏昏然站起来:“我永远都不要再见他!”一起来又跌坐下,漂泊的影崩溃了。

我与阿楚急急挽留。她这一走,陷我俩于疑窦中度过一生?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也气上心头,把《天游报》出来:

“你怎么可以一走了之?我为你四方奔走,任劳任怨,”把阿楚的评语都使用出来,“而你,隐瞒了事实,利用了我的同情,看不出你那么阴险!”

骂得兴起,索性不留情面:

“如果你撒手不管,逃避现实,跑掉了,我们永远都不原谅你。讲故事动听,何以你不去做编剧?做鸡和做编剧都没有分别,一样是作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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