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37)

丹丹跟怀玉走着路,走着走着,前面胡同口处青灰色的院墙里,斜伸出枝叶繁茂的枣树枝来。盛夏时节,枣儿还是青的,四合院里有个老奶奶,坐在绿阴下,放上两个小板凳,剥豆角。

蝉在叫。怀玉伸手想摘几个枣儿来解渴。手攀不上呢,那么的高。只因太乐了,怀玉凭着腰腿,一二三蹦上墙头,挑着些个头大的,摘一个扔一个,让丹丹接住。半兜了,才被奶奶发现:“哎呀,怎么偷枣儿呢!”她忙赶着。

怀玉道:“哈,值枣班来了,可早班晚班都不管用了!”丹丹睨着这得意非凡地笑的怀玉,他正预备跳下来。

还没有跳,因身在墙头,好似台上,跟观众隔了一道鸿沟。丹丹要仰着头看怀玉,仰着头。真的,怀玉马上就进入了高人一等的境界了。心头涌上难以形容的神秘的得意劲,摆好姿势,来了个“云里翻”。

往常他练云里翻,是搭上两三张桌子的高台,翻时双足一蹬,腾空向后一蜷身……好,翻给丹丹看,谁知到了一半,身子腾了个空,那老奶奶恨他偷枣儿,自屋内取来一把竹帚子,扔将出来,一掷中了。怀玉不提防,摔落地上。猛一摔,疼得摧心,都不知是哪个部位疼,一阵痉挛。丹丹一见,半兜的枣儿都不要,四散在地,赶忙上来要扶起他。

怀玉醒觉了,忍着——这是个什么局面?要丹丹来扶?去你的,马上来个蜈蚣弹,立起来,虽然这一弹,不啻火上加了油,浑身更疼,谁叫为了面子呀?用手拍掉了土,顺便按捏一下筋肉,看上去,像是挥泥尘,没露出破绽来。忍忍忍!

“怎么啦?”

“没事。”怀玉好强,“这有什么?”

“疼吗?”

“没事。走吧。”怀玉见老奶奶尚未出来拾竹帚,便故意喊丹丹,“枣儿呢?快捡起来,偷了老半天,空着手回去呀?快!”

二人快快地捡枣儿。看它朝生暮死的,在堕落地面上时,还给踩上一脚。直至老奶奶小脚丁冬地要来教训,二人已逃之夭夭。丹丹挑了个没破的枣放进嘴里:

“瞎,不甜的。”

怀玉痛楚稍减,也在吃枣。吃了不甜的,一嚼一吐,也不多话。

丹丹又道:

“青楞楞的,什么味也没有。”

见怀玉没话,丹丹忙开腔:“我不是说你挑的不甜呀,嗄,你别闷声不吭。”

“现在枣儿还不红。到了八月中秋,就红透了,那个时候才甜脆呢。”

“中秋你再偷给我吃?”

“好吧。”

“说话算数,哦?别骗我,要是半尖半腥的,我跟你过不去!”

“才几个枣儿,谁有工夫骗你?”

“哦,如果不是枣儿,那就骗上了,是吗?”

怀玉说不过她,这张刁钻的嘴。只往前走,不觉一身的汗。丹丹在身边不停地讲话,不停地逗他:“你跟我说话呀。”

清凉的永定河水湛湛缓缓地流着,怀玉跑过去在河边洗洗脸,又把脚插进去,好不舒服,而且,又可以避开跟丹丹无话可说的僵局。她说他会骗她,怎么有这种误会?

丹丹一飞脚,河水撩他一头脸,怀玉看她一眼,也不甘示弱不甘人后,便还击了。

玩了一阵,忽地丹丹道:

“怀玉哥,中秋你再偷枣儿给我吃?”

他都忘了,她还记得。怀玉没好气:

“好吧好吧好吧!”

生死桥 [贰](14)

“勾指头儿!”

丹丹手指头伸出来,浓黑但又澄明的眼睛直视着怀玉,毫无心机的,不沾凡尘的,她只不过要他践约,几个枣儿的约,煞有介事。怀玉为安她的心,便跟她勾指头儿。丹丹顽皮地一勾一扯,用力的,怀玉肩膀也就一阵疼,未曾复元,丹丹像看透了:“哈哈,叫你别死撑!”又道,“你们男的都一个样,不老实,疼死也不喊,撑不了多久嘛,切糕哥也是!咦?我倒有两天没见他了,你见过他没有?”

“没有。平常是他找我,我可不知到哪里找他,整个北平都是他的‘家’,菜市的席棚、土地庙的供桌、还有饭馆门前的老虎灶……胡同他姐那里倒是少见他。”

“他的‘家’比你大,话也比你多。你跟我说不满十句,可他都是一箩筐一箩筐地倒出来呢。”

“他嗓子比我好嘛。”

“这关嗓子什么事?这是舌头的事。”丹丹笑,“他有两个舌头!”

“你也是。”怀玉道。

二人离了永定河,进永定门,走上永定门大街,往北,不觉已是前门了。

前门月城一共有三道门,直到城楼的是前门箭楼。北平有九座箭楼,各座箭楼的“箭炮眼”,直着数,都是重檐上一个眼,重檐下三个眼。横着数就不同了,不过其他八座箭楼都是十二个眼,只前门箭楼有十三个眼。为什么会多出一个眼来?久居北平城的老百姓都不了了之。

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悠悠地走着,又过了半天。

忽然,前边走来一队来势汹汹的人呢。说是来势汹汹,因为是密密匝匝的群众。还没看得及,先是鼎沸人声,自远远传来,唬得一般老百姓目瞪口呆。在没搞清楚一切之前,慌忙张望一下,队伍操过来了,便马上觅个安全的栖身之所,只把脑袋伸出一点——一有不对,又缩回去了。“弹打出头鸟”,谁不明白这道理?都说了几千年了。

怀玉拉着丹丹站在一旁,先看着。

都是些学生。是大学生呢。长得英明,挺起胸膛,迈着大步。其中也有女的。每个人的眼神,都毫不忌惮地透露出激奋和热情,义无反顾。

大家站到一旁,迎着这人潮卷过来。

队伍中,走在前头的一行人,举起一面横布条,上面写着:“把日本鬼子赶出东三省!”后面也有各式的小旗帜、纸标语挥动着,全是:“反对不抵抗政策!”“出兵抗日!”“抵制日货!”“反对二十一条!”“还我中国!”……

人潮巨浪汹涌到来,呼喊的口号也震天响起,通过这群还没踏出温室的大学生口中,发出愚钝的老百姓听不懂的怒吼。

“他们在喊什么?”

“说日本鬼子打我们来了。”怀玉也是一知半解的。

“怎么我们都不知道呀?”丹丹好奇问。

“听是听说过的,你问我我问谁去?”天桥小子到底不明国事。

“唐怀玉!”人潮中竟有人喊道。

怀玉一怔,听不清楚,估道是错觉。

在闹嚷嚷的人潮里,跑出一个人。是一个唇上长了几根软髭的青年人,面颊红润,鼻头笔直,眼神满载斗志。

怀玉定睛看看这个头大的学生,啊,原来他是何铁山。

“何铁山,认得吗?小时候在学堂跟你打上一架的何铁山呀!”

怀玉记起来了,打上一架,因为这人在二人共用的长桌子上,用小刀给刻了中间线,当年他瞧不起怀玉呢,他威吓他:“你别过线!”怀玉也不怕:“哼!谁也别过线!”

后来是谁过了线?……总之拳脚交加了一阵,决了胜负。怀玉记起来了。目下二人都已成长,何铁山,才比自己长几岁,已经二十岁出头吧。他趁家有点权势,所以顺理成章地摇身一变,成为了大学生,可自己呢,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雏儿。真的,谁胜谁负?

只是何铁山再也不像当年的幼稚和霸道了,少年的过节,并没放在心上。他英姿勃发,活得忙碌而有意义,读书识字,明白家国道理,现在又参加反日*,*示威。

生死桥 [贰](15)

因为家道比较好,懂的也比较多,真的,他变了。——惟一不变,也许是这一点执着:

“你别过线。”

谁“过了线”,他便发难。

何铁山递给怀玉一叠油印的传单纸张,道:“唐怀玉,拜托你给我们派出去,请你支持我们,号召全国人民抗日,反侵略。你明白吗?现在东北辽宁、吉林和黑龙江三省,两百万平方里领土、三千万个同胞都已沦入敌手,很快,他们就会把中国给占领了……”他说得很快、很流利,自因不停地已宣传过千百遍了,只听得怀玉一愣一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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