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65)

“那丹丹呢?”

“我根本不知道她要来的。”

“你是不跟我们再跑码头了?你留在上海,丹丹如何安置?”

“我正烦着呢,要不她跟你们南下,要不,我就送她回北平去,我答应过志高的。”

到此关头,实在也不因为答应过志高。李盛天语重心长地道:“上海是个‘海’,怀玉,你别葬身海上。”

“不,我决定了!”

怀玉变了。

这逃不过李盛天的眼睛,他已经不再是广和楼初试啼声的新人了。吃过荤的,也就不肯吃素。谁知他跟那上海小姐的交情?不过师父倒觉把他带来了,没把他带回去,实是对不起他爹。

怀玉不待师父担心,已道:

“我给爹写信,钱也汇过去一点。”

又补上一句,

“师父您放心,我自己的事,也令您不痛快,不过我是一定不会忘掉您的。”他正色道,“如果我不追随您们,也可以立个万儿,最后也是师父的光荣——我是您一手提携的。”

怀玉变了。

一个人不可能长期地守在身边,如果没经风险,他也不可能马上便成长了。像每个作艺的人,一生中有多少青春焕发的日子?

让怀玉回到北平,窝在北平,他也是不甘心的。

因为他见识过了。

丹丹不是不明白,不过她不愿意她一生中惟一做的大事,结局是如此地滑稽。在这种天气,这个地方,总像有莫名的寒风吹来,显得自己的衣服不够穿似的,更是伶仃了。

生死桥 [伍](7)

“玩几天,我送你回去。”怀玉再一次地狠心道。

丹丹回想起,有一个晚上,终于,他也是陪她走段夜路,送了回家。同样地绝望,她得了他的魂,得不了他的人。

他又不要她了,她明明尽了气力,花了心思,她不计较什么,但他始终让她一点原始的痴心,随水成尘。

正在绝望,谁知怀玉拎出了一小包的点心来,拆开,丹丹一瞧,啊,是枣!是一包购自云芳斋的蜜枣。

像一个个小蛋圆,金黄色,香的,亮的,丹丹尝一口,她原谅了一切,枣是浓甜的,咬开了,有一缕缕的金丝。

怀玉笑:“我没有忘了,不是欠你枣么?这不是偷的,是买的,用我自己挣来的钱。”

世上有谁追究一颗蜜枣是如何的制作?每一个青枣儿,上面要挨一百三十多刀,纹路细如发丝,刀切过深,枣面便容易破碎;刀切过浅,糖汁便不易渗入。通常青枣儿加了蜜糖,入锅煎煮,然后捞起晾干,捏成扁圆形,再装进焙笼,置于炭火上烘焙两次,需时两昼夜——这才成就了一颗蜜枣。

丹丹难道没花上这一顿工夫么?想不到火车上颠簸了两昼夜,她终于也得到这颗蜜枣了,比起那一回,怀玉在胡同偷摘给她的,况味不同了。把那青楞楞的枣儿一嚼一吐,怀玉便道:“现在枣儿还不红,到了八月中秋,就红透了,那个时候才甜脆呢。”……

“甜不甜?”眼前的怀玉问。

“太甜了。”

“嗳,吃过了好吃,我送你一大包,你捎回去分给志高吃。我很惦着他,这个人最馋了,可以没有命,不可以没得吃。”

丹丹不语。

外头有人喊怀玉去了,怀玉索性道晚安似地:

“你睡吧。”

才一出门,又回过头来:

“扭伤的腿还疼不疼?”

待怀玉去后,丹丹望着那小包的蜜枣发怔,非常地怅惘无依。

不可能了。

再也没有一种简简单单的亲好:什么也不管,只是她跟他在一起。她为他做任何事儿,她是肯的。不过,他不肯,因为他不简单了。夜里他出去,会是谁找呢?他不是去应德律风么?他跟谁在通话?有事情?他太忙了,打天下,为自己操心。

一切都是播弄。她实在爱他,当他在时,已经想念。他转身就跑了,她惟有把桌上,那被他吃过一口的蜜枣拈起来,就他吃过的地方,便咬下去,轻浅的一口、一口,吃了好一阵,还没吃得完。

满嘴的浓甜,缕缕金丝。

忽地丹丹一惊,呀,她的牙齿岂非更黄了些?连一个陌生的沈莉芳都察觉了。对,相比之下,那段小姐的牙齿便是白。丹丹颓然,只囫囵把枣吞下了。

段娉婷之所以要见怀玉,无非要得他一句话。

想到那一天,也不过是昨天吧,倒像已经发生很久了。“姬园”开放了。姬先生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大富翁,办洋行,厕身绅商之列,便在静安寺路跑马厅附近建了一个园林,一水一石,一榭一轩,都因地势高低制宜,光是亭子,便有八个,种蕉种柳种梅种菊,简直是个小型大观园。

开放那天设了酒会,还请各界游园。

一人手中拎着一杯酒,见了啥人便讲啥话,段小姐自然是电影明星中被邀的第一人,这种场面,她到了,便见到新知旧雨,又凑巧——也许是心里有数,碰上金啸风。

金先生晃荡着一杯酒,打个招呼:

“你好吗?”

段娉婷嫣然一笑:

“你好。上回的寿酒没吃,就病了,怕坏了气氛,不敢来,你没生气吧?”

他只翘起嘴巴讲冷话:“上回?哦?呀对,我都没在意。”

她有点恼恨他这样说。一点也不着紧,证实不了自己地位。她道:

“唉,拍戏忙得很,轧了三部。”

他道:“是,各有各的忙。”

咦?他为她整治了唐怀玉,不是么?他却召来史仲明:

生死桥 [伍](8)

“仲明,我跟威尔士先生约了几点钟?”然后二人又谈了几句,没把段娉婷放在眼内。

她有点下不了台,只好道:

“金先生,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他只咪咪笑:

“过一阵有空,约段小姐跑马厅看跳浜去。我新近买了一匹马,是好马,弗吃回头草。”

段娉婷银牙一咬,他整治了她,又不怎么要她,可见是玩一场,谁都别想赢。一直以来他对她,决非真心,难道连假意也吝啬了?段娉婷像被一手便掏空了。

她当然明白,只不过关乎日子的久暂,终究是甩或被甩——抓紧另一个肯定上算。

所以她一定要听得他亲口允诺,她才肯把身心投注。

她要他,但弄得不好,与苟合的男女关系又有啥分别?她不要任何试探、测验、尔虞我诈,没心情也没有时间,在这关头,认定目标,命中它。

“唐,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不打算追究宋小姐是什么亲戚,也不理会你的从前,我只要以后。如果你不肯,一拍两散,我们有句话:好马弗吃回头草。”

说这番话的同时,怀玉只沉迷于他的第一个女人,他实在太忙了,他对她的身体还不太熟悉,根本无法推拒她任何一个字——他日渐地离不开她,炽热而充满希望的日子在以后。像个抽上了鸦片的瘾君子,泥足深陷。

她对他很好。

她还把橘子削皮去筋,*地放进他的口中,然后问:“甜不甜?”

怀玉笑:“太甜了。”忘记了丹丹这样地回答过他。

当段娉婷这样做时,她也是*的。

芳菲的世界,欧美各国各式的浴露香水,她最爱洗澡了。或者,用一个心爱的男人给她洗去往昔的污垢,一天一天地,她将会回复本来的真相。越活越回去——正是一种渴想。

她扶植他的同时,自己便退让,终于两个人便相衬了。

李盛天知道了怀玉的事,勃然大怒:

“这样下作,不清不白地混在一起,这不是上海人最爱搅的‘同居’么?”

“不,师父,”怀玉申辩,“只是好朋友,我交个朋友也不成?”

“女明星还有好人?四六不懂,还要往里掺和,害死你也不知道,你还有劲儿上台?”

“我不上台了,我现在明白了,路是人走出来的,命中我有这一步:先死后生,我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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