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70)

即使在汇中,这高等华人出没之所,人人都高等,不过名字为大众熟悉的,就更高人一等。曲终人散,人也朦胧地入睡了。

怀玉睡不着,顺窗望出去,满天的星繁密忙乱,虽然全无声息,然而又觉一天热闹意。整个上海,陌生的城市,开始安静地入睡了。空气是透明的,隔着空气,只见她如婴儿般沉沉蜷伏。

脸色是银白的。她常说道:年来也没几觉好睡,如今陡地放下心来,芳魂可以自主地遨游。完全因为放心,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

怀玉捻亮了灯,一看闹钟,是三点半。闹钟——这以前,在北平唤“醒子钟”,倒是稀罕的。

玻璃下压着怀玉的照片,压得密不透风,铁案如山,他又记得她这样说道:“这下可好,从此逃不了。”

在他夜半点灯殷殷窥探之际,段娉婷乍醒,好似仍被一个好梦纠缠着,硬要挣扎,不肯出来,折磨一阵,有点悲凉:“我要做梦,我不要醒!我不要醒!”

蓦见身畔的怀玉,恐慌地紧拥他,道:

“给我讲句好话——”

说着童稚地泪花转乱,怀玉细语:

“我在,我在。”

“圣经上说,”段娉婷笑,“一句好话,就像金苹果落在银网子中。”

怀玉如同呵护一个孩子似地呵护着她,真是夫妻情分。踏足于此,银网子?他便摇身变为金苹果了。他们再也不寂寞。

——只有一个人是寂寞的。

宋牡丹。丹丹也住霞飞路,她被安顿在这高级住宅区的另一所房子里头。她有佣人、司机,也有一个安排得妥善的女秘书,应有的派头,提早给预备了。她接受全新的改造,本性却没有消失,最痛苦便是这样,到底她没有自然流露的艳光。不是这路人。

她比不上金先生的任何一个新欢——她不是新欢,她是“旧爱”。

生死桥 [伍](17)

金啸风眷顾丹丹的自由,只是隔几天来看进度。

丹丹天天试新装试发型,实在有点不耐烦,只道:

“这样的改造,没完没了,又不让我拍电影去,我不干了!”

还没走到厨房,伸出半个头:“我下面去,金先生你要不要吃?”

“自己下?”

“她们调弄得不对胃口。”

他由她自个儿在厨房里调弄。自来水,自来火,她也晓得了。

末了端来两大碗的面条,寻常百姓家的小吃,丹丹很得意:

“看,这是‘一窝丝’,有面丝、肉丝、蛋丝,还有海米、木耳、青瓜丝,吃来有滋有味。”

一边吃,一边还在夸:“我还会贴饼子、包饺子,还会蒸螃蟹——不过,要当了明星,就没工夫干了。”

金啸风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金先生……你说我不像明星,对吧?”

“对,不够坏。”他笑。

“我当然会坏,善良的女人都是笨的——为了坏男人,半死不活。”

她停了箸,隔着氤氲的蒸气,追问,

“我什么时候可以当明星?”

他灵机一触:“她不是‘花瓶’,何必做市面?得顺水推舟才是上路。”

上海南市区这天可热闹了。

蓬莱市场在这天落成,举行了一个典礼。年来,既有九·一八事变,又有一·二八事变,全国都展开抗日救亡运动。不过上海的经济畸型发展,日货洋货仍充斥,国货在市场上就一落千丈,没有出路了。

有人背地里传说,金先生的资金,部分来自日方,如此一来,不免背上“汉奸”之罪名。不过此刻大家奇怪地指着市场上高悬的横布条,原来上面书了“土布运动”四个血红的大字。未几,镁光乱闪,引出了一个标致的小姐,身穿一袭土布旗袍来剪彩,那是淡淡的胭脂红,长至足背,衣衩开在腿弯下,领袖和下摆都绲了双边。小姐成了万众瞩目焦点,也有捺不住的紧张兴奋,只听得宣布:“宋牡丹小姐。”

金啸风顺水推舟,连消带打,便赞助了这个“土布运动”。旗袍的衣料由布店奉送,并由服装店连夜赶制,目的是招徕顾客,推销国货。不过金先生的意思,还要宣传土布为“自由布”或“爱国布”,因为这种意义,再也没有人怀疑他的“爱国”心态了。

还有,今天他们选出了一位“土布皇后”,便是眼前这美得天然的宋牡丹。金先生轻轻往她背上一拍,示意她金剪一挥,市场欢声雷动,大家马上便接受了一个如此“端正”的皇后了。他们鼓掌,还在喊:

“宋小姐!宋小姐!”

还有人涌来请她签名——只消买下几个临时演员来带头起哄,一切水到渠成。丹丹瞥到人群中有人在挥手,她微微一笑——是沈莉芳。

众人沸沸扬扬传颂,不消几天,金先生的地位,宋小姐的声誉,便被肯定。

市场还点燃了一串爆竹,劈劈啪啪地响了半天。

丹丹很快乐。每个人心头都有一团火,她点燃了——他那么地照拂。

虽然她的皇后当过了,爆竹也燃过了。红彤彤的残屑,到了夜晚便被竹帚一下给扫掉,露出灰白的泥地。游戏已经完毕,但名衔到底是互存的。

她还被绕上彩带呢。

晚上,丹丹拥着彩带,睡得不好。青春的活力令她的一团火沿着血液浑身跑。她一步一步地赢给他俩看。顷刻之间,她已发觉自己身上有一种焕发的自保的说不上来的力量,那是可贵而又可怜的。

她很怜惜地,抚摸自己贲起的胸脯,有点羞涩。她摆脱不了命运的操纵,她又“生”了,如握着一只待飞的小鸟,她的身体。也许真的如传说中一般——一个女人,捧她的人多了,她的命就薄了。

“那不要紧。”她对自己说,也对金先生说同样的话,“我只要几年。我才不要长命百岁。”

有一句话却在心头打转:“我要报仇!”忽地只觉背上一暖,忆起金先生轻轻一拍。

生死桥 [伍](18)

那司蒂倍克轿车把金啸风和丹丹送至静安寺路畔的跑马厅去,还没来得及下车,已经有记者来拍照了。

金先生很自然,顺势搂一搂她。

丹丹没有抗拒,一切都像循序渐进,他往她背上一拍,他把她肩膊一搂,如同慢火煎鱼,到了后来,她便在他手上给烧好了。

也许这是男人的奸狡——他在制造一个表面的事实,人人以为她是他的人,目下还不是,不过,谁知道呢。他们都若无其事地让人家拍照,这一回,丹丹势将有名有姓地以她“土布皇后”的身份来示众。赛马在下午举行,尤其是星期六的下午,场地中间,掘了沟渠,障着土阜,马匹到了这里,必须超越而过,称为“跳浜”。很多银行、洋行,往往按例停止办公半天,让人看跑马去。这天真是人山人海,丹丹下了车,只见跑马厅四周,有短栅没墙垣,有些人便备了长凳,专供小市民站在上面看,隔岸远观,每人收几枚铜板,作为租费。也有年纪相若的姑娘,满脸好奇地朝里头引颈翘首的。

丹丹傲然地随着金先生做入幕之宾去了。高昂的票价,严格的规例,都不在眼内——如果她不是宋牡丹,她便只好被摒诸门外。

老实说,她之所以有今天,完全因为被看中,她不会不明白,生平第一遭来看跑马,分外地专注,驰道分外档和内档,骑师穿着各种颜色的服装作为标识,绕场若干匝,直至靠东南角的石碑坊为止,以定胜负。还没开跑呢,所以胜负未见。

正游目四盼,忽见不远处也围上了记者。看真点,不是他是谁?他高大了一点,也英俊了一点——因为隔了一段日子不见了,有一点姑息和企盼,觉得他实在很好,只是他改穿了西装,而她呢,今天不穿旗袍了,身披一件荷叶袖连衣裙,领口翻飞着一层又一层的轻纱,腰间系了蝴蝶结,一双白手套,这时装真摩登,怪道“人人都学上海样,学来学去难学像。等到学了三分像,上海早已翻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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