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74)

像宋牡丹这般的,他也见过不少,不过从来都没有像此刻,问了一句他也奇怪的话:

“宋小姐,待会要约位编剧家与你会面,金先生吩咐他特地为你写一个剧本。金先生——宋小姐,你快乐么?”

丹丹一笑。

如今的丹丹也精练了,但凡不好说的,一律一笑。

“你——这真是为了什么?”

“虚荣。不可以吗?你是谁?我有必要回答你么?”

史仲明冷不提防她那么地直率和势利,只深深看她一眼,仿佛有点火花在心中一闪,这一闪,昭昭地掠过他身体内,某个隐蔽的,他也不自知的角落,一闪即逝。

丹丹眼前也闪过一个影儿。

她见到怀玉,一身时髦的西洋白运动装,昂扬地上路。心念:虚荣,他也用自己去换虚荣。然后弃她如遗。她一咬牙,刷地一下,把车上那轻俏的白窗纱便扯上了。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刚好史仲明也转过头来了。一直沉默。

回力球,这是上海滩新兴的运动。

球场门口竖立着一块大牌子,标为中央运动场,附着英文“HAIALAI”,洋气十足。

晚间这里举行球赛,用闪烁的电灯照明,供人赌博,场方聚赌抽头,方式很多,分什么单打、双打、红蓝赛、香槟赛、独赢、双独赢、连赢位、位置……一如跑马跑狗。怀玉与段娉婷来过一次,得悉日间是不开赌,只租予有头脸的人来玩。

矫健的游龙,又哪堪蛰伏于温柔乡中呢?一身精力,便向三面坚厚的墙壁进攻,球儿打向墙头,击力很大。且这球,硬帮帮,分量足,打起来动用臂力,来回跳弹,大汗淋漓。怀玉从前练功的身手,用用还在,永远在。他就是不耐烦干熬,像拍戏时,等打灯光,等培养情绪,等导演先到燕子窝上上电……

终于两小时过去了。

他又自个儿到附设的咖啡座喝上一杯咖啡,开始写信。

信是写给志高的。

志高,志高有想像过“回力球”是什么玩意吗?因他在此久了,才合辙了,但志高,远着呢。远。怀玉只念:自己也回不去了。

还是那管自来水笔呢,但信是“志高:许久不见,念甚,念甚”这样写着,下笔开始排山倒海地倾心:

“近日甚是不安,虽云选择无误,理直气壮,然常担忧终致一无所有。夜来辗转,牢骚亦多,只恨无人可诉。人死留名,雁过留声,方是不枉,遂又逼令自我奋发,上海水土渐服——”这样写着,到底还是要提的:“丹丹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变。彼此不复当年,不过一岁,皆已成长,交情转薄,差异令人唏嘘。人人之间,只在时也命也,得之,时也命也,失之亦然。错不在你我,一言难尽,寸心难表,志高若另选贤人,或有天作之合。近况想必平安,渐进。烦多照拂老爹,多报喜讯。怀玉,十月——”

生死桥 [伍](25)

“喂,你!”

他一愕,抬首。

不知什么时候,段小姐竟找来了。

怀玉示意她坐下。

“又说到邮局去?”

怀玉低头写信封,北平、宣武区……

“我这不是要到邮局去么?”

说完站起来,段娉婷便也追随。

出来时不免也碰上了影迷。二人也不便过于密切,保持一点距离。影迷们私语:

“看!段娉婷!”

又喊他:

“唐先生!段小姐!”

“唐先生!”

哦,不是唐“老板”,是唐“先生”。老板多乡土,先生才是文明。自己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变。电影明星!

他在等他的下一部电影。

而特地给丹丹写电影剧本的编剧家颜通,是一个海上文人,瘦长面孔,常带三分病容,颧骨很高,像两块顽石被硬塞进去了,不甘雌伏。

他是那种寡言但精悍的老门槛,只消把丹丹打量一番,闲聊几句,已经知道该作什么剪裁。他的故事大纲,金先生很满意。

时局变了,一直流行的鸳鸯蝴蝶醉生梦死式的伦理片子,追不上了。自事变后,轰烈的抗日救亡运动也展开,这就是为什么“土布皇后”被受落的原因。

颜通建议来一部“进步电影”,由宋牡丹担演。她便是东北农民之女黑妞,因为战争爆发,家破人亡,青梅竹马的爱人树根与她经历重重的艰险,终也难以团圆。黑妞被环境催逼成长,加入了抗战行列,将计就计,夺取敌人军火,在炮声中、火光中,壮烈牺牲……

金先生一壁在忖度改个啥戏名好?大伙你一言我一语,什么“东北浩劫”、“鲜花情血”……“摩登女性”,终于他灵机一触:

“就唤《东北奇女子》吧。”

丹丹交叠着手,抬起眉毛来看他的铺排。她心里明白,生命中重要的时刻来了。她问:“男主角是谁?”

“你想要谁?”他睨着她。

剧本写好了。

电影公司把剧本送演员。

段娉婷收到后,一看,《东北奇女子》,心里很高兴,嘴里却嘟囔:

“哎,又要忙死了!上回胃痛,还没完全好过来呢。”

回去好生一看,再看,她不是东北奇女子,她是东北奇女子的邻居,是一个村妇,后来抱着孩子在逃难中死掉,头五场就死掉了。

段娉婷脸色大变。

闯到黄老板办公室,质问:

“这是啥事体?”

他有点为难了。女主角是自己一手签下的,在当红的一刻,然而……他解释:“下一部,下一部——”

“什么下部上部的?”段娉婷没好气瞟他一眼,“你这三年合同是怎么签的?哦,白支我片酬,又让我闲着?”

“这……段小姐,公司是——”

“换了老板?”

“没换老板,是加入了合作人。”

“那没关系,拍电影是花绿纸铺路,讲赚头的,不是赌气的。”

“他指名要捧宋牡丹。”

“宋牡丹?”

“我也提醒过他,段小姐是要不高兴的。他说心里有数,电影也是生意,讲生意眼。”

“红的靠边站,黑的硬上场,这是生意眼?他是谁?”

“他吩咐不好说。”

段娉婷一听,急躁攻心,但转念这样定当失态,虽然烦乱,但妩媚的眼睛没忘记它们的身份,她套问:

“我多了一个老板,也得知道一下,凭我俩交情,这稀松平常的事还是私密?”见他不答,“真不说?我拒演。”

“别这样,惹毛了大家不好。”

“合同上又没有注明‘不得拒演’。”段小姐说。

“但注明了‘不得外借’。”

即是说,不演就不演,三年也别演,公司会雪藏她。段娉婷忽然恍悟了:一定是!

史仲明听得金啸风准备在日夜银行中又拨出二十万来拍电影,觉得很冒险。

生死桥 [伍](26)

前不久,他才挪了资金买进浙江路的一块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房子未落成,钞票回不来,虽云交易都是买空卖空,周转周转,不过——

“仲明,我有我的主意,你别管!”

原来这郑智廉先生,也不智,也不廉,官门之后,公子哥儿,好酒,做生意一道,尤其是冒险性行业,一窍不通,金啸风想到他手上有一大笔股金现款,便也动脑筋吸收过来。

他故意道:

“现时开办交易所,信用不好的都倒闭,马马虎虎地开张,无异把大洋钱给扔进黄浦江去,以后怎好向各界交代?”

游说推拒一番,方勉为其难,收下他的款子,转入日夜银行,作为投资合股,发展业务。所以,银行一夜之间,又充裕了。史仲明旁观不语。

有了现款,拍起电影来就更好办。

即使丹丹看了剧本,要改,要加,要减,他都由她,他只为她搅一个好电影,让她一生记得。

丹丹把男主角的身世都改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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