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78)

“真要去?挑什么地点会面?众目睽睽,老虎头上动土?”

这一说,怀玉又拧了:“我知道有个清静的地方——”

他已经会得安排,也有钱了,他要去:“你且放过我一回好不好?”

门终被轻轻地关上。

段娉婷面对着那裱花的奶油大蛋糕,不曾喝尽的酒,不肯定的男人,依旧美丽但又不保险的自己,忽地擦擦眼睛。

她狂笑起来,便把蛋糕摔死,一地的混沌。

“好,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如果不是气到极点,怎能这样地笑?放过?他一定心里有鬼,再思再想,血液也沸腾了,流到哪一处,哪一处的皮肉就不由自主地滚烫,十分难受,几乎没被妒焰烧死,眼睛不觉一闪,如墓穴中一点蓝绿的复仇的鬼火。

非得把他攫回来!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她拎起听筒——

对,要他去管她。

是金先生接的德律风。

他在这一头,正与史仲明剑拔弩张谈事情,谁知来了一个措手不及但又意料之中的消息,彼方是个悚然自危的女人,把自尊扔过一旁,强装镇定地嘲弄他:“我都不知你面子往哪儿搁了。”

金先生平淡地回话:

“哦,你倒不关心自己的面子?对不起,这没啥大不了。”

“他俩是老相好。”

“我俩难道不是老相好?哈哈!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呢,我还有点正经事儿要收拾,再见了。”

史仲明被这一中断,正谈着事情,也不免好生疑惑,但又没问,只见金先生若无其事地又继续了。他无意地觉察他眼神有点古怪,酸涩而又险恶。

如果不是追随他那么久了,肯定不会明白。

但实在因为追随他那么久了,他完全明白他,一到利害关头,这下可好,考验自己的真本事来了。

他也有点紧张,像牌局中看对手打出一张什么牌。他输定了,不过也不能看扁他,谁知是否留了一记杀手锏?

史仲明机警聪明地处处先为他着想:

“金先生,您尽可考虑,不过,不宜耽搁,不然晚了,事情不好办,我也不愿意牵丝扳藤的。”

金啸风一笑:

“仲明,你看来十拿九稳,倒像三只指头捏田螺似的。”

“不,金先生,我不过受人所托,而且,银行陷入无法应付的境地了,也得有人出来策划收拾。”

史仲明提出来的,真是狠辣而高明了。谁的主意?

看中了他浙江路上那块地皮和建造的一批弄堂房子,说是世界性的经济危机,若银根紧了,到时降价抛售以求现金周转,便无人问津。对,他是看他日夜银行头寸枯竭,便来洽商生意,不过也救不了燃眉之急。

“金先生,话倒是有,我不敢说。”

他有点不耐烦:“有话就说,我没工夫打哑谜。”

“他们要乐世界和名下的交易所。日夜银行您可以挂个名,占小股。不过说真格的,目标倒在烟土上。一切守秘,整个上海滩不会有人知道。”

金啸风一听,暗暗吃惊。

真绝!

乘他落难,并吞来了,当然目标在烟土,法租界里头有十家大的鸦片商,统统是他金某人一手控制,其他小的烟贩跟烟馆,则由这十家分别掌握。每逢有特别的大买卖,便抽出“孝敬”他的钱;一年三节:春节、端阳、中秋,他开口要,烟商也就商量凑数,给他送过来,不敢讨价还价。

烟商之所以给他这个面子,自然因为他有“力量”去庇护,即使官门查禁,雷声极大时,他也能把“包打听”打发掉。

生死桥 [伍](33)

有一日在吴淞渔船中,查出私土,值一百万元,曾经被扣留若干时日,不久即开释了,报上都登了,私土来自云南、福建、四川、贵州、广东等省,分作重一磅或二磅一包,作圆球形……这批“圆球”,不了了之。

他的“力量”何来?他心里明白。

而烟土,正是他的财路。

一旦他庇护不了,谁买他这个账?

只要他“急流勇退”,马上便里弄传扬。

“整个上海滩不会有人知道”?连小囡也骗不倒。

这史仲明,三分颜色上了大红,竟把他金某人也看作小囡了?

谁起来,谁倒下,天天都发生着,慨叹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这么地心狠手辣,看着占了先机?

“是谁?”

“金先生我不方便说。”

“可是郑先生?”

“……有他一份。”

“背后呢?”

“真不方便说,只推我出面跟您谈,因为我跟您比较熟。”

金啸风冷冷一笑,到底是熟人。

“哦?案中有案似的?”

“您自己推测也罢,我只是个兵,不好泄漏太多。”

背后操纵?从郑先生想起……啊,金啸风一身冷汗。

这郑智廉是官门之后,他对做生意一道,毫无心机,但“官门”,他明白了。

仿佛是突地豁然开朗。

他明白了。

在上海,他太显赫了,挥金如土,一呼百诺,好些达官贵人军政要角,见了还都矮一截,看他颜色。

实实在在,也功高震主。难道社会上*间,容得下这尾大不掉的人物么?就是无处下手。好了,如今借了一点时势,看他是从自身*起的,由里坏向外,他不稳妥了,真的,不过是借题发挥,大笔一挥,乘势物换星移去。也许不必三天,另有一番人事。但也给他面子,请人说项,好话说尽,只道协助他过关。

过了这一关,过不了那一关,都是生死关头。

金啸风涔涔地渗出冷汗,就像正有数百双凌厉的眼睛,在监视他交出帅印。他的信心,排山倒海般竟仆到史仲明前。风满楼中,尽是五色花灯乱转。

心胆俱寒。

他感到头顶上,的确来了朵乌云。雷电不响,只在他心中闷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波已平,波不起。他颓然,已是强弩之末:“让我想一想。”

“好吧。”

“仲明,我其实也想问,你当然有好处——”

“也没什么好处,瞎忙。不过金先生,也许我得养些兵。‘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呢。”

金啸风恍然大悟。

史仲明,好!原来就是受不了这句话。

他倒戈了,倒戈相向,自然也就高升了。从前有自己在,他只是八仙桌旁的老九,坐不到应有的位置。自己不在,顺理成章,他也不是好惹的——到底追随那么久了。最后一击,才显了本事,现了原形。

“仲明,你不失是条好汉子。我的事我会好好考虑,但因你曾是我的人,不得不借重最后一遭——”

忽闻办公桌上一阵急铃。

“喂——”不想听,到底还是要听。

“金先生,不好了!”是日夜银行的司理,“有个老太太在哭嚷!说是银行倒闭,她连个棺材也混不上,一头碰墙寻死觅活,现在给送医院去。金先生这里情形太糟,我们也出不得门,巡捕快控制不了——”

“……放心吧,事情有转机了,局面马上就明朗了。”他无力地把听筒搁下。是的,他不会死,他肯定混得上一副好棺备用。他只是衰退,消逝。回首更似一场梦——马上想起乐世界落成那天,他神采飞扬地站在人丛之中,扬言“这是上海惟一的娱乐大本营”。

他也就把其他小一号的游戏场一一击败,方可独树一帜,世情往往如此:此消彼长。冉冉物华休。

史仲明把握一个最好的时机,自上衣口袋中拎出一张票子,像是预设的陷阱,只待他一脚踏空。他指指上头的数字。

生死桥 [伍](34)

金啸风一瞥:

“是这数目了?”

“绰绰有余吧,金先生?”

“以后你还唤我‘金先生’?”他一笑,“或者——‘老金’?”

史仲明坚定而又深藏,还以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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