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84)

上海离得远,消息被刻意封锁了,很久很久,都不被揭发。大城市也有它的力量。

志高跟的师父姓龙,原是名旦福老板的一位琴师,他跟他操琴,算起来已是二十六年了。福老板有条宽亮嗓子,音色优美明净清纯,一度是民初顶尖旦角,谁知这条嗓子,太好了,往往不易长久,到了中年,已经“塌中”,音闷了,人也退出梨园。

龙师父流落北平市井,只仗卖金鱼儿。后来,到得广和楼重操故琴,也看上了宋志高是个“毛胚”,一意栽植,半徒半婿。宋志高仿如大局初定,心无旁惊,一切都是天意,眼看也是这个范畴了。

顶上一双翎子,即如蝙蝠蹁跹,或如蜻蜓点水、二龙戏珠,甚或蝴蝶飞翔、燕子穿梭……他都只在这儿了。

十月小阳春,秋雨结束,冬阳正炽,气温很暧昧,向阳处地头塍畔,草色返青,山桃花还偶然绽放它最后的一两个粉红色的花蕾,绰约枝头。

志高在他“良宅”前一壁晒衣,一壁晒人。

小翘远远地就扬声:“你不怕日头火辣?穿成这个样儿?”

“不,我是穿了来晒。”

“你真懒!”

志高不响。他任由她管头管脚,骂他。“爹说,你昨儿个踩锣鼓太合拍,像木偶一样,身段跟了四击头一致,却又没心劲了。喂,你坐好一点,歪歪的。”

“你懂什么?”志高眯缝着一双晒得有点暖烘烘的眼睛望天而道,“这日头,反而杀了个‘回马枪’,还可以热一阵。水泡眼,给我倒碗甜水来。”

喝来好惬意。

志高明白,他自个的“回马枪”也不过如此。

龙师父跟他研究一段新腔,总是道:

“腔不要出人想像的新,大伙听戏,听得习惯了,怎么拉扯,偷、换、运、喷,都有谱儿,要新,必得在习惯里头新。”

所以他更明白了。

他开始上路,不唱天桥,唱戏院子。不唱开场,不过,顶多到了二轴,他便是稳步上场的一个小生。

也会红的,却不是平地红透半边天。即如放烟火,是个滴滴金,成不了冲天炮,不过比下有余了,有些人一生都成不了滴滴金。

二十来岁,一直这样地便到了三十岁,娶了媳妇儿,添个胖囡囡,日子也就如此地过下去,地久天长,地老天荒。

俟大地到了隆冬,一切变了样,只有命是不变的。漫天飞雪,气象混沌,街巷胡同似是用一种不太肯定的银子铺成——因为有杂质,不纯。

志高但觉一切如意,两父女一齐寄望他出人头地,很用心地夹缠调教。

夜里他躺在炕上,家中无火,不能过冬,围炉之乐,三五人固然好,一二人亦不妨。炉火渐旺,壶中的水滋滋地响着,水开了,沏上壶好香片。要钱方便了,着盒子铺把紫铜火锅和盒子菜:酱肉、小肚、白肚、薰鸡、肉丸子等,一一送了来这“良宅”,小伙计帮着燃点木炭、扇火,等锅子开了,端在桌上,说声“回见”便走了——好好地请个客,要是怀玉在……要是丹丹在。

丹丹怎么喊他的媳妇儿,唤“水泡眼”?唤“嫂子”?三年不见,十分地生疏,要是丹丹在,他亲过她的,都不知该怎么下台好。

他惶惑而悲哀地辗转一下,便又入梦了。

不知如何,梦中的自己居然穿上一套新西装了,白色的三件头,灰条子的大领带,别着个碎钻的夹子。还有袋表,还戴着钻戒——要多阔有多阔,人群簇拥,身畔美人明艳雍容,原来水泡眼擦了眼影子也可以这般地美。

是个出轨的美梦。

他在梦中叹口气。

生死桥 [捌](3)

“唉!”

只听得一声微微的长叹,响自广和楼外,戏报之前。段娉婷总是在他刚开始嗟叹之际,马上便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很明白的,表示她在。

日轮的光采,不因隆冬而淡薄,它犹顽强地挂在天边,利用这最后的时机迸发最后的光芒。古老的有几百年历史的红墙绿瓦黄琉璃,被镀上一层金光,像要燎原,像急召一切离群的生命,回家过夜去。

他道:

“你念给我听!”

她一看戏报,是的,大红纸,洒上碎金点。

她念道:“是这个么?宋志高,《小宴》、《大宴》两场,吕布:宋志高。就是你要听的把兄弟了?”

他提了提手中的一份礼物,那是他手造的一把伞。

唐怀玉后来成为杭州都锦生丝织厂的一个工人。

每当号竹的老师傅自淡竹产地余杭、奉化、安吉等县挑好了竹,便交到竹骨加工的工人手中去。擦竹、劈长骨、编挑、整形、劈青篾、铣槽、劈短骨、钻孔、穿伞盘等。西湖的第一把绸伞,在民国二十三年面世。在此之前,并没有人想到,丝绸可以用做伞面,春色也上了伞面,整个的西湖美景,都浓缩在一把绸伞上了——是那个头号工人看不见的美景。

他把它定了型,一把绸伞三十五根骨,那段竹,从来没曾劈了三十六根的,是因为他把的关。

——没有谁得知底蕴,从前,他手把上的是刀、枪、剑、戟,是双锤,一切的把子,在他手上出神入化,是他制敌的武器,是他灿若流星的好日子。

他从来不曾技痒,把任何一根淡竹盘弄抛接过,总推说是眼睛不灵光的遗憾。

要送志高的,选的是“状元竹”,画的是“翠堤春晓”。

冬天快要过去了。怀玉怎能忘却这三年之约?到底他又在一个昏黄凄艳的时分,由落日伴同践约。他熟悉的脚步携带他进了场。

进得了场,怀玉也就把他的墨镜给拿下来了。他闭上眼睛,场里头很多爱听戏的,不免也闭上眼睛在欣赏,他终于也是一分子。

他又问:

“人多不多?”

“都满了。”

段娉婷把她那深紫色的披肩一搂紧,伴他坐下。一瞥靠墙有排木板,也有小孩踮起脚尖儿在看。是“看”不是“听”,满目奇异。

果然便是《小宴》,怀玉竖耳一听,已然认出。咦,换了个娃娃腔呀,吕布来个拔尖扯远的娃娃腔,到底不同凡响:

“我与桃园弟兄论短长,关云长挥大刀猛虎一样,张翼德使蛇矛勇似金刚,刘玄德使双剑浑如天神降……”

怀玉听,一句一个“好!”,他很欣慰,忙不迭又问:

“穿什么戏衣?”

她听一阵,一省得是他问,便道:

“粉红色的,深深浅浅的粉红色,衬彩蓝、银,哎,看他的翎子,一边抖一边不抖,多像蟑螂的两根须!”

“好看么?”

“好看——没你好看。”

志高已经在唱:

“怎敌我方天戟蛟龙出海样,

只杀得刘关张左遮右挡,

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怀玉一拍大腿:“比从前还棒!是他的了!”

《小宴》在彩声中下了幕。志高回到后台,不错,一上广和楼就稳了。水泡眼递他一个小茶壶,还帮他印印汗珠儿。

他取笑:“力气这么蛮,印印我就受伤了,看哪有人喜欢你?轻一点。”

一瞥他的彩匣子,在大镜子旁,原来给插上两根冰糖葫芦,大概是她特造的,竹签子又长又软,串上十来个山里红,比一般的多一倍,遍体晶莹耀目,抖呀抖,不是他的一双翎子么?在他开怀地又因满脸油彩不能大笑时,后台忽有个陌生人在他身后擦过去,低着头。

惟志高眼中没有其他了。

饮场之后,舌端还粘了点茶叶子,一吐,是黯绿的一片——当初也曾青翠过呀。他又顺手小心一拭,怕坏了油彩,一边便把自己顶上一双翎子跟那冰糖葫芦比划着,双方都很顽皮地讨对方欢心。

生死桥 [捌](4)

虽他常跟水泡眼吵嘴,此刻声音放至瘫软,也不喊她水泡眼了:

“小翘姑娘好巧手哩!小生这厢有礼!”她伸手一戮,指头上便染了脂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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