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准的失控(23)

她将广播转到二十四小时的歌曲频道,音量调到最大,一边大声唱歌一边将地上的头发稀里呼噜扫进簸箕里。

“等一下宵夜吃什么好呢?还是有点认真来减个肥?我看喔,外面下那么大的雨,我还是直接冲回家泡泡面好了?还是等雨小一点再……”

正当小芬胡思乱想的时候,半拉下来的铁门忽然发出急促的碰撞声。

“?”拿着扫帚的小芬弯腰,往外一看。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狼狈地卡在铁门外,一手将铁门用力向上扳,一手撑着地板,试图硬闯进来。

“啊!”小芬警戒地抓紧扫帚,大声叫:“你干嘛!”

“……我……”中年男子含糊不清地说,但身子已整个钻了进来。

进来时还因太过莽撞,头整个撞得铁门喀啦喀啦作响。

外头下着雨,男子全身淋湿,一进来就弄得地上汤汤水水。

“我什么!”小芬吓得不知所措,连手中的扫帚也忘了装腔作势地挥舞:“告诉你,收银机的钥匙被老板娘拿走了!快出去!”

闯进门的中年男子并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弯着腰,半驼着身子。

苍白着脸,全身发汗,右手按着下腹,指缝间依稀有鲜红色的液体渗了出来。

“那是……血吧?”小芬看了这一幕,反而镇定下来。

——这个人并无恶意,只是个需要帮助的受伤男人,她瞬间有了这样的认知。

这名看起来至少四十五岁了的中年男子冷淡地环顾四周,这才看清楚了这是什么地方,竟慢条斯理说道:“我,想剪个头。”

剪头?

“你应该去医院吧?”小芬歪头叉腰。

浑身湿透了的中年男子充耳未闻,径直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右手始终用力按住受伤的下腹,让人无法看清楚伤势有多严重。

“先生,你这样一直流血是不行的。”小芬倒也不怕,大剌剌朝男子走过来:“我帮你叫救护车,在救护车来之前你可以在这里坐一下。”

中年男子闭上眼睛,不想回答。大概也没有力气回答。

此时门口一阵凌乱又急促的叫骂声:

“干!跑哪去!”

“怎么可能跑一跑就不见了。一定是躲起来!”

“干你娘太暗了地上看不到血……干不要靠那么近,你去那边!”

“他挨了一下跑不远!你去那边!你!你!跟我来!”

“找出来两下就给他死,在谁手上跑走谁就帮他挨一下听到了没!干!”

叫骂声此起彼伏,越来越靠近。

中年男子的神色微变,十之八九外面那些叫骂声是冲着他来的。

但他却没有逃跑,也没有要小芬将铁门完全拉下,只是继续坐躺在正对梳妆镜的椅子上。或许是预知了五分钟后自己的命运,他只让不安的情绪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随即恢复刚刚的淡漠自适。

滴滴答答。

皮鞋滴着水。

“那我们先洗头。”小芬的声音。

闭眼的中年男子眉头微皱,只感觉到一张大毯子披盖在身上,暖暖十分受用。

随即头发被浇上冰冰凉凉的洗发剂,然后是一点点温水,接着很多很多泡沫在头发上绵密地繁衍起来。头皮瞬间麻了起来,感觉到十根非常柔软的手指慢慢穿梭在泡沫间。

手指的触感非常温柔,按摩的力道适中。

“这样的力道可以吗?”小芬如往常般询问。

“可以。”中年男子不由自主回答。

泡沫似乎越来越多,多到快从头发摔到地上时,又被小芬技巧性地抹了回去。

外面的叫喊声越来越大声仿佛就快冲到门口,中年男子的身体却慢慢放松。

锵啷啷啷啷……

铁门被用力一把拉起的瞬间,小芬手上的巨大泡沫也同一时间抹在中年男子的脸上。小芬看向闯进店里的三个男人,继续堆积她手上的泡沫。

“?”她狐疑地看着三个凶神恶煞。

“有没有看到!看到……”一个男人拿着沾有血迹的开山刀,嘴里说不清楚。

“现在店里只剩我一个人,所以你们要等比较久喔。”小芬自然而然踩住地上的一抹血迹:“要等半个小时可以吗?”

三个男人连交换眼神也没有,立刻转身离开,离开时还顺手将铁门拉下一半。

轻轻抹掉覆盖在男子脸上的保命泡沫,小芬继续抓着男子的头发,用自己揣摩出来的指压法按摩头皮,不疾不徐,一切都按照日常工作的流程妥善地进行着。

叫喊声远了。

虽然依稀听得到那些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但终究不再那么具威胁性的近。

小芬走过去,将铁门整个拉下,从里面反锁。

然后开始帮中年男子冲水。

“水温这样可以吗?”

“……嗯。”

“谢谢。”

顺着小芬的手流洩在男子头发上的温水,保存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温度。

泡沫清洗干净,擦干了男子的头发,小芬拿着吹风机嗡嗡嗡吹了起来。

“不是说要剪个头吗?”中年男子慢慢地说,温暖了的身子大有精神。

“我的功力还不够,改天我出师了再帮你剪。”小芬平静地答。

中年男子缓缓睁开眼睛,原本打算想说几句谢谢之类的话时,却从镜子里看见正在帮自己吹头发的小女生竟是满脸泪水。

“妳怎么哭了?”中年男子怔住。

“我一直都很害怕啊。”小芬尴尬地用袖口草草擦掉眼泪。

也是。

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突然撞见一个身受重伤的男人闯进店里说要剪头发,紧接着又闯进了三个拿着开山刀的粗鲁流氓问哪里可以砍人,怎么可能不吓坏?

“为什么帮我?”中年男子看着满脸泪痕的小芬。

“……我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中年男子叹气,看着镜子里的大毛毯透着暗褐的血迹。真狼狈啊今天。

小芬突然有点生气:“那就不要帮好了,你快出去!我还要拖地洗毛毯啦!”

中年男子微微点头,这次倒不坚持剪什么狗屁头发了,慢慢起身。

外头充满敌意的声音没了。

中年男子默默拉开铁门,隐没在越来越大的雨里。

广播声中,独自善后的小芬拖着地,洗着毛毯……

3

一个多月后。

接近晚饭时间的黄昏,理发店里只有一个刚放学的中学生在里头剪发。

一把剪刀孤孤单单地在没有特殊要求的男孩头上断着发,其余两名女理发师不是翻着有点被翻烂了的独家报道与翡翠杂志,就是在看电视。

一边探头看着电视,小芬整理着洗头槽下累积的发丝,以免整个塞住。

这两年连锁便利店多了起来,几乎将传统杂货店从街头上排挤了一大半,放在便利店里的流行杂志一口气多了五、六本,专门介绍日本年轻人最时尚的发型与打扮,相应之下,连锁发型设计店也开始流行,小林、乱剪、日式威廉与曼都等美发沙龙店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小芬待的这间半家庭理发店是阿姨辗转介绍来的,五个排班的理发师都至少要三十几岁了,有三个已经当了妈妈,大家虽然手艺都不错,可也都懒得学剪年轻人最新流行的发型,比起那些窗明几净的连锁发型店,这间半家庭式理发店的装潢也显得很老气。

这间店如果不彻底转型,迟早也会被淹没,大家都心知肚明,原本的老板娘说打算过年后就来个重新装潢,但大概只是嘴巴随便说说吧,哪来的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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