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短篇小说(30)

大夫迫切问米永祥:

「保大的?还是要小的?」

渴望有个儿子。但他坚决:

「保大的!」

大夫又急道:

「快决定,保大的,以后再要孩子就难了——」

「还是保大的!」

娃娃成了一团无气息的血肉。最后的子嗣。

米永祥心里有数,没敢把这后果告诉芳仪。可芳仪也心里有数。她平静地:

「讨个小的,开枝散叶继后香灯。」

又笑:

「我不会吃妹妹的醋。」

米永祥正色:

「纳妾乱家。而且既聘为妻,当一生一世。也别坑了人家女儿。」

他摇头摆脑:

「宁在天上做只鸟,弗到人家做个小。」

当时纳妾之风炽烈,社会以妻妾之多寡衡量主人贫富贵贱。可米永祥自诩:

「我是以相依相守衡量真心。」

他还轻捏着病榻上她那冰凉的耳珠子,哄她睡。他说: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娇耳』。」

小牛侍候吃着饺子。

他喊他「老师」,因为常上门讨教,读书认字背古文。他拜师的时候,师娘早就不在了,没见过也没听过。不明白这个「情」字。

米永祥比她大,以为一定是自己早走一步。想不到风华正茂的妻子在那年秋天病逝,临终,脸白如鱼腹,没半点血色。过不了冬更过不了春——而他从此不思第二春。

终生不再娶。果是痴人。

命中无儿无女无家当。心甘情愿自己给自己送终。一早准备好棺材。还幸心愿一步一步的圆了,最后竟有九寸厚!

「上天待我不薄呀。」

——忽地省得:

已逝故人也曾入梦。但久未重逢,这回不是幻觉。平日无事,可以是叙叙旧解解忧,但今日年事已高,病体沉沉,必是阳气渐消,阴风日重,且在冬至纪念之时现身了,他向空中惆怅追问:

「你早已去了,今日找我,莫非预告?我明白了。」

一想就急了。

叮嘱小牛:

「你赶快找寿木孙师傅,请他千万千万把我那加厚的『喜材』催来,说等着就要用了。别耽搁,快奔!」

也是时候了。费尽心思,总不能栽在这一两天。他挣扎下地,翻开箱杠,找出一整套自备寿衣:蓝色宁绸棉袍、红青宁绸马褂、瓜皮小帽、白布棉袜、圆口厚棉鞋,上纳云头圆寿字花纹,称「福字履」……少不了平金头枕脚枕衾单经被,还有打狗棒。都齐了。

「迎来了迎来了!」

孙师傅和挑夫随小牛急风急火气急败坏地抬来棺材。已加厚,上好漆,及时赶至。

「米老师,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放心!」

「以为等不到,急得很,谁知刚刚好。」人说不见棺材不流泪,他却差点喜极而泣。

但吃过饺子喝过原汤,身子暖和,心情平复,回过气来,竟又好转了。

棺材用不上。

因为米永祥死不去。

它又给安置在老屋西边厢房中,拭抹光洁油亮,一尘不染,继续原地候命。

真是造物弄人。

在最想死,一切准备妥当,身心皆无罣碍,只等那终于要来的一刻来临,就连新鬼路过恶狗村,怕被咬,那根白纸扎作的「打狗棒」都已在手边了——米永祥竟有点失望:

「该走的时候不走。」

只得再向空中解释一下:

「芳仪,我的时辰还没到,别怪我,你还是好好等着。」

天子和皇帝,同凡俗人般也会双脚一伸大去,他们的死称为「崩」、「驾崩」,天塌一样,权威而隆重。

人人必经之劫,曰「卒」、「逝」、「殇」、「亡」……还有「仙游」、「骑鹤」、「归西」、「客死」、「善终」、「捐躯」、「自尽」、「夭折」、「断气」、「安息」、「罹难」、「殉国」、「作古」、「离世」、「瞑目」、「羽化」、「千秋」……当老师时教导学生各种不同的称呼——但那一口气没了,再也不能跟阳间有任何关连了,很简单,不过是「死」。

最由不得人自主的,就是「死期」。

有些人心中很多牵挂,尘缘未了俗务未清,不走也得走;有些人却走不了。

数日后,小牛来看他:

「老师,这围脖管用,保暖,快围上。」

好贴心的孩子。

米永祥心念一动。

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家里穷,父亲只是庄稼汉,没念过书,下田劳累雨打风吹日晒,却坚决不准独子帮忙。

父母要他好好读书识字,好好考试,将来成为人上人。

十年寒窗苦读,也当过秀才,仅止于此。他没有飞黄腾达的命,正如他并非当官材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也这样想过:

「纵使不能名成利就富贵荣华,可做人还是对得起自己,有良心、重公义,死,也留个美名。」

清室腐败,丧权辱国,在这样的朝廷管治下,若不遵循所谓祖宗规矩,出头不易,贫者愈贫富者愈富,一般人向往的,是「多子多福,多福多子」。

米永祥最大成就是娶得娇妻,水乳交融。不是没把希望寄托在子孙身上。

在新婚之年,也曾与芳仪私语:

「我要把钱存起来,盖一所大大的房子,子媳女婿和内外孙儿,都一起住一起过,热热闹闹和和乐乐——给我万金不易!」

生平没干过什么坏事错事呀,可米家的血脉,到他身上便断了。

这是自己选择的路,不怨天不尤人,走下去,走习惯了。

也以为该走完了——

只因张家小牛在生死一线节骨眼上帮过一把,米永祥与这学生格外投缘。心想:

「命中注定孤身一人,不如结个谊亲,好歹也有个孝顺孩子送送终,磕磕头。」

几番思量,不知人家愿意不愿意?

又过一阵,趁人仍健在,跟张老爹说说。

谁知老人家反应很大:

「米老师,小牛执弟子之礼是应该的,一日为师教他学问,便算半个爹——」

可是他不好说出口。因为对方年将就木,说是笑丧,也送得安宁,不过当然是自家的亲,情理上也给张家当孝子贤孙。小牛又不是棺材,人怎能借出去办眼前一宗丧事?就怕损。

怕折了孩子的福。

张老爹讪笑:

「远亲不如近邻,住在隔壁,互相照应便是,也不用结什么谊,拜什么干爹了——米老师比我还大上三岁哪,喊『干爷爷』么,多别扭。」

顾左右言他,这事也不提了。

人家不答应,米永祥知不能勉强,算了。还是那还一回加一寸的九寸厚棺材可付托终生——只有它,不会辜负自己。

不过给道个谢吧。就这么点积蓄,还是拎银两到店里为小牛打个金牌好了。他生肖属牛,金牌上有一头牛,挂在胸前保平安健康,快高长大……

怀中揣着那面小小金牌回家时,太阳已下山了。

忽听得人声喧嚣,前面的房子窜起火焰,呼呼蔓延。眼熟得很,啊,是居所一带不知哪户失火,火在跳着、爬着,火舌迅速舐向张家和自家——

众人慌张救火,水一桶一桶的泼。终于受到控制。

米永祥焦灼得不知所措,正担忧着家当,更舍不得棺材。

扑救得狼狈时,只见一个被火烧着的身影,不管是谁也没时间考虑,救人要紧,衣服脱下朝他身上乱拍乱挥,裹着推到地上滚动,喘息中把火灭了。

获救的是小牛。

张家几口逃出生天,小牛左边身子烧伤了,肉有点糊烂,马上送大夫医治。捡回一条小命,手脚、五官都没事,只是复元后身上有疤,绷的好疼,须长期诊治、上药。

张老爹一家对他十分感激也十分惭愧。那天带了水果和一只煮好的黄鸡来,着小牛下跪磕个头:

「快谢谢米老师——不,唤『干爷爷』。」

收了他的金牌,算是结了谊亲,关系密切了。人还在,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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