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短篇小说(46)

她沉吟:

「总之两三天水一干便跺足着我添。明明昨天早上才加满的,不知为什么,今早又在闹——原来水泼泻了,只好再加。」

水,是小叶慌乱之际踢翻的。

他心知肚明。

门,一度「倒转」,方便困锁在内的小孩外望。他没有眼花。

小叶终于也没有搬走。

他住四楼,小孩矮小,骚扰不到他,只欺负楼下的阿婆。

再者,为了便宜的租金,可省则省,他为何要浪费?

比起失业、贫穷、病痛、朝不保夕的恐慌,小鬼算得上什么?自己饥渴时,谁来同情添一碗水一碗饭?人,还得靠自己。

他比它强多了。

或者说,他已没资格选择怕不怕了。

彩带桥

2009年11月19日

「我们一家在彩东村长大。我四十多了,我和四个姐姐也嫁人了,不过每年阿爸生忌死忌,还有过年过节,都会回村同阿妈吃饭,在老树下摆一张大枱,女婿外孙一大堆陪着阿妈……阿妈已经七十八,在西村出世,嫁到东村,生了五个女,没有仔,受了委屈,但阿爸没怪她,大屋是老人家一块一块砖头一根一根木条砌出来的,到今日仍很稳阵。阿妈不肯搬走,不肯跟我们出市区,她一心在村里终老,生在那儿死在那儿……谁知政府说收就收,忽然派人来贴纸,在墙壁上写编号写日子……阿妈伤心得晕倒……」

记者访问彩东村一位老村民叶婆婆的女儿阿丽。一群手持「不迁不拆不走」标语纸牌请愿的村民,一字一泪。

正如阿丽所言,政府为了高速铁路工程,便无情无义地把两条农村连根拔起。村民的血肉与土地相连,有些地主得到赔偿猪笼入水,当然欢天喜地,有些村民一辈子心血化为乌有,赔点钱又如何?

愁云惨雾笼罩了彩东村和彩西村已有一段日子。

村民接受各界访问,群起护村也有一段日子,为了这个卑微的愿望,说的不累听的亦累了。

大势已去。

但他们仍尽最后一分力——因为受不了故居被夷平之痛。老人如老树,无根便枯,何忍临老不得过世?

阿丽强调:

「阿妈一听到『收地』两个字便心跳加速眼前一黑。现已昏迷入院多天,如果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政府是否赔我们一条命?——」

正说得激动,手机响了。阿丽一听,连声道:

「我马上来!我马上来!」

是医院来的电话。

记者只好找其它人访问吐心声。「顺其自然」?对很多世代养猪养鸡种菜默默耕耘与世无争的村民而言,竟是奢望?

阿丽飞车赶到医院,因为大姐和二姐告诉她:「阿妈醒来了。」

七十八岁的叶秀芳婆婆,半昏半醒过了多天。医生知道她是彩东村村民,也明白老人伤心欲绝的前因后果,深表同情——根深柢固硬要迁拆移徙,不啻重创,甚至夺命。

叶婆婆一直一言不发,只躺着唉声叹气,失神地望向虚空,她还以为自己死后也会埋在彩东村的。

她生于彩西村。

这两条小小农村一河相隔,原本没有名字也没有太多村民,三四十年代开始,陆续有不少内地移民来港,也有同乡落脚聚居。城市生活过不起,便在此养猪养鸡,大多是种菜,自给自足,生活无忧。菜长好了割下推出市集售卖,人长大了却落地生根。

彩东村和彩西村命名,还是出自叶秀芳阿爸的意思,他是第一代生活的人家,当时只得二、三十户,既无百年祠堂亦无乡亲父老,阿爸读过书识些字,不算「正式」村长,也是一位可以说事的户主,久而久之,便被目为村长了。

那时,西边土地较肥沃,种出的菜甜。阿爸也肯教人施肥防虫方法,深得民心。

他见一河两村,一东一西,而种植维生亦望收成青翠出彩,那个「彩」字好意头,大家十分赞同。一叫便叫了几十年,直到今天。

秀芳一九三一年在村中出生。简陋的农村没学堂也无私塾,阿爸不想女儿目不识丁,便着她学《三字经》、《增广贤文》……

那年她六岁。

阿爸下田前把在河边捉鱼的顽皮芳女揪回家,叫她认字。

一知半解念口簧般: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相逢好似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

芳女活泼好奇,自小像个男仔头,伙同村童不是跑山爬树,便是偷摘荔枝龙眼,她不爱吃芒果,否则无一幸免。由西村玩乐到东村,当年水浅,可涉水踩石头过河。把阿爸阿妈气个半死。

「生个女儿却像儿子?不能继后香灯,有什么用?」

「……」

「你的肚皮得争争气气,怀上个『慈菰椗』!」

「……」

生不出儿子来,是女人的遗憾。努力造人成为阿妈的重责。

日子过去。

岁月悄然无声,但灾难防不胜防。

记得那一年打大风,倾盆大雨下了十几天,如子弹如皮鞭,狠狠抽打农村。铺天盖地的雨不但清洗两村菜田,急流还把一道小河冲击得如崩裂的缺口,水位高涌,破坏河边的房子。两村生生隔阻难通。无家可归的村民都挤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去,狂风暴雨仍是骇人,有死有伤。

待得风靖雨停,两村满目疮痍苦待收拾。秀芳的阿妈也因这场灾祸小产了。大夫渡河来时已晚了。

「阿嫂从此不能生育……」大夫告诉叶村长这个噩耗。

那已是七十多年的前尘往事——但白发苍苍的叶婆婆永远记得她阿爸那绝望的表情。

七十二年前。

奇怪,叶婆婆的记忆忽地清灵,一切历历在目。

此时病房的门开了,阿丽冲进来,一边问:

「阿妈阿妈,你怎么了?」

她还一个劲儿安慰老人:

「我们坚持不迁不拆,同政府抗议,你放心,我们一定尽力争取。阿妈你别想太多,交给我们几姊妹吧——」

谁说女儿没用?五个女儿就是心肝宝贝,为她的晚景奔忙。

但所有人都料不到,叶婆婆多日无语,一开口,竟道:

「拆吧,让他们拆吧!」

她的语气没有怨恨没有不甘,反而非常通透:

「早就应该拆了——」

女儿们面面相觑:

「阿妈是不是失心疯?精神分裂?老人痴呆?为什么一下子变了另一个人?」

叶婆婆忽地对着大家身后的空气长叹一声:

「唉,健仔,对不起,我们全家欠你!」

「健仔?健仔是谁?」

老人诡异的眼神转向她们几姊妹,叮嘱:

「拆屋拆墙拆田拆路,拆吧——一定一定要拆桥——」

「桥?」

「就是两村中间的『彩带桥』。」

「阿妈,那桥早就废了。」

「必须要拆!」叶婆婆拼尽全力凄厉一喊。大伙吓了一跳。

更受惊的,是老人挣扎着地,无故下跪,喃喃:

「健仔,芳女给你叩个响头……」

几个女儿慌了,马上合力把叶婆婆扶起:

「阿妈,你说什么?给谁叩响头?」

二姐已把医生喊来,也顾不得礼貌:

「医生医生,我妈是不是疯了?——抑或,回光返照?」

说着,急得哭了。

把老人安顿在床上。医生检验一下,叶婆婆还有点激动地喃喃自语:

「健仔,一定拆桥,一定!」

阿丽担忧:

「她明明坚持不迁不拆,明明情愿死也不走,忽然间那么反复……」

「对了。」大姐她们互问:「你们谁知道什么『健仔』?是亲戚?邻居?不会呀,我们从没听过,是阿妈以前认识的吧?」

给老人注射镇静剂,让她平伏、安睡。医生道:

「她身体没大碍,没生命危险,一下子激动,可能是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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