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亲一下(出书版)(14)

在没有说明白前,我们之间已有了悲伤的默契。

“妳没看见吗?我们之间的红线断了。”我流泪,开始说着,我们已经不能在一起的、很现实的理由。

毛很爱我,非常非常爱我。但是毛很自私。

我很爱毛,非常非常爱毛。但是我很自私。

毛该是,轻轻松松谈一场近距离恋爱的时候了。七年来,我们不断奔波往返的日子,就要结束。毛在期间的辛苦远大于我,这些日子毛都以不可思议的行动力在实践她恋爱的理念。而我,竟还没当兵,爱的时空距离始终无法缩短。

我该是,专心照顾妈的时候了。在更远的未来,我跟这个家的距离还得更加靠近。

这个距离很自私,很撕扯。就在我最爱毛的时候,出现两人“爱”的转化问题。但没有谁对谁错。

“我们结的是善缘,谁也不欠谁,下辈子,就让我们彼此报恩吧。”我闭上眼。

握拳,轻放在心口。

然后挪放在毛的心口。

“下辈子,换你很努力跟我在一起了。”毛哭。

我们约定以后还是要当好朋友,要一起看电影,因为这是难得的共同兴趣;要一起讨论我的新故事,免得毛变笨;如果毛跟他生出来的小孩头发有一撮黄毛,乳名还是得叫“puma”。

百货公司底下,我们再无法压抑,紧紧相拥在一起。

附近的卖车活动,大声放着“Let it be”的英文老歌。很贴切的背景音乐,如同每部爱情电影最后一个,最浪漫、最催泪的画面。

“我真的很爱妳,真的很爱妳……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妳跟我妈妈……”

我泣不成声。

“公,如果你妈好起来了,一定要试着努力把我追回去。”毛大哭,全身剧颤。

毛接受了我最后的祝福。在“yesyerday”的音乐下,我们牵手离去。

中间的那道墙消失了。

“没有比这样,更幸福的分手了。”我说,毛同意。

我们一起回到板桥的租屋,收拾东西,检视过去的回忆。

即使分手幸福,但两个人都好伤心,哭到眼睛都肿了起来,直到深夜两点,我在床上帮毛挖最后一次耳朵,毛才哭累睡着。

六年又十个月的爱与眷恋,彼此都对彼此意义重大,陪伴对方在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成长,共同构画“在一起”这三个字包藏的,人生地图。

在一起。

但不能再在一起了。

好饱满的爱情。与此生永远相系的亲情。

对于曾经重要的事物,我深恐忘记。许多朋友都误认我记忆力非凡,对诸多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如数家珍,甚至能背出当时的对话与情境。

但错了,错的离谱。

我不是记忆力好,而是我经常回忆,经常在脑子里再三播放那些我割舍不下的画面。所以要忘记,真的很难。

但毛很天真烂漫,记忆力并不好。以前如果聊起曾发生的趣事,常常要我在旁补充情境,毛才会一脸恍然大悟。

“记忆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这件事,就交给我了。我会保存的很好。”我说,没有别的办法了。

一大早,毛去学校教课,我独自在床上回想妈生病后、围绕在我身边诸事的峰回路转,其中诸多巧合。

一直以来就跟毛约定,送她一条她很想要的钻石项链,即使我宁愿送其它同样昂贵的电子用品替代;在分手前夕,误打误撞实现了毛的心愿。

从国中开始,脚踏车便常经过民生国小附近的咖啡店“醇情时刻”,那间店外表是白色的石砌,很漂亮,在晚上还可见到从玻璃透出的温暖黄光,想必气氛一定很浪漫。当时我许下心愿,一定要跟这辈子最喜欢的女孩子喝下午茶,但总是无法如愿,大家都把我甩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遇见了毛,但毛几次到彰化玩,我竟忘记这件事,直到毛前两周来彰化探望妈,我才猛然想起,骑车带毛到连我自己也没进去过的醇情时刻,圆梦。

圆了梦,竟到了散场时分。

想到这些,就很难再睡着。

2004年,太多太多很糟糕跟很美好的事。在情感上,跟毛分分合合,外婆癌症过世,阿拓意外过世,妈生病。创作上,第一次写剧本,第一次拒绝写剧本,卖出四个原著改编,发简体,赢了百万小说奖……

百般困顿,传了通简讯给毛:“心很空,但妳拥有我心的钥匙,有空,欢迎来住几天。陪陪一个只需念着妳的名字,就能得到幸福的男人。”

毛从学校传回简讯:“你会一直在我心上,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抱抱,雨好大,帮我哭尽了所有……你是最最爱我的,我明白。光是这点就够幸福了!爱你,好爱你……”

真幸福的人,一直是我。

收拾好最后一箱东西,我写了封信放在桌上,留下三样东西。

毛:

想留下这三样东西给妳,希望妳能偷偷藏起来。

一直未能游完的泳票。不可以忘记是谁教妳换气,叫妳小海龟。

一根耳杷,掏尽多少温柔陪伴,我会一直记得,妳喜欢挖上面。

最后,是我在交大的学生证。

那是好多时光的相互取暖,它买过几十张交大中正堂的电影票,

进过图书馆与计中上千次,在竹北的电影院也买过好多学生票。

那是妳我的共同地图,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

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一直都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

曾经重要的东西,我一个也不会忘记,

每当我抱住昨晚的枕头,闭上眼睛,

妳的味道,妳的胖,妳的可爱欢笑,

都会在我梦里出现。

我很爱妳。

当妳开始淡忘我们之间的记忆,只要还记得这一点就够了。

公公

永远都在新竹客运后用力挥手的穷小子

9.

2004.12.21 上

我开始体会吴淡如当初写那一本《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之后,被家人赌烂的无奈心情,虽然我根本没看过,而两者的情况也不会相同。

当你认为家人必须内疚的时候,家人未必会想将这些内疚摊在别人面前。今天妈淌着眼泪的一句“爸都说我宠坏了他,但这间店毕竟是我们的生命”,让我收起很多可能多余的字。

想想也是,并没有必要苛责太多,但不是因为即使苛责也无法改变所有的已发生。而是妈天性的释怀。

刻板印象里,日本人是全世界最大男人主义的已开发国家。陪着妈在医院看一本抗癌成功的经验书《从病危到跑马拉松》中的第六十五页,作者简述作家石川达三所著的《幸福的界限》故事大意,让我很有感触。

故事由三个女人构成。

母亲一辈子操持家务,含辛茹苦抚养两个女儿长大,大女儿早早嫁人,过着跟母亲如出一辙的辛劳生活,服侍丈夫与儿子,而二女儿并不愿意重复她眼中母亲的人生,还称之为地狱。二女儿于是一个人搬出去,不结婚,光谈恋爱,轻松写意。母亲起初很不能谅解二女儿的离经叛道,但后来却爱上与二女儿同住的生活,于是每天服侍完丈夫,母亲便咚咚咚跑去二女儿那里过夜。

而大女儿离婚了。

母亲本以为大女儿会过一些属于自己的生活,然而大女儿却急着携子改嫁,又投身下一个学名为“家”的地狱。更惊讶的是,二女儿不只谈恋爱了,还想结婚,对象是个中年剧作家。

“因为我想帮他打理食衣住行,看着他专心写剧本的样子,实在是太幸福了。”二女儿说,完全悖离她之前所批评的婚姻生活。

二女儿解释,绕了一大圈她才发现,原来女人的天堂就在人间地狱里,不进入地狱,就无法建立自己的天堂。

于是妈也想通了,回到丈夫旁边,一个名为“主妇”的位置,过著作者所谓“无薪酬、附带性生活的女佣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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