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亲一下(出书版)(17)

将模型拿回教室后,因为过度炫耀的关系,很快就被打小报告的陷害,一状告进训导处。

事情败露,训导处一通电话打回家里,让我被爸打得奇惨,妈也一直哭,对我很失望。家里连续好几天的低气压,彷佛这个世界正式宣布我成为误入歧途的黑社会似的。

而妈,虽对我失望,但更不放心,超担忧我会走上歧途的,将来想要见我一面,不是得翻报纸,就是要去监狱挂号。

虽然现在想起来,那些哈棒风格的荒唐,不过是成为一个唬烂派小说家所作的准备。

回到妈。

妈怕我又不好好午休出学校乱搞,于是每天“中午”不厌其烦地牵脚踏车到校门口,将我拎回家吃午饭。

在那个年纪,每天中午被妈这样一路盯回家,实在蛮丢脸的。那一群打打杀杀的同侪也就算了,在喜欢的女孩小咪面前,真的大失男子汉风范。

至少有好几个月,我都在妈的“陪伴”下被押送回家,然后在很静默的气氛下吃掉午餐,别人在午间静息,我在家中忏悔为什么要在烂同学面前炫耀我的神偷学绝技(不是忏悔偷东西),导致我现在被关在家里,而不是在外面跟别人打架。

午休完了,妈便叫更静默的爸骑机车送我回学校。

那段惨淡岁月里,爸常用种种比喻告诉我人类为什么不能误入歧途,例如“小时候偷牵鸡,长大就偷牵牛。”我当时就在想,如果翻译成“小时候偷圣斗士,长大偷法柜、偷圣杯、偷亚特蓝提斯宝藏”,也是触类旁通的小故事大道理。

一想到再过十几年,我就会成为比拟印第安纳琼斯的大盗,我就好爽。

又例如亚哥花园看见工人在修剪小树,爸就会说:“你看那棵树,如果小时候不这样修剪,长大后就会乱七八糟。”那时我脑袋里想的是,老子所说的“有用跟无用论”,大意是,有用的树下场很惨,就算被砍下来做成最好的神桌,也不再是棵活蹦蹦的树。

也就是说,树还是乱七八糟地长,歪七扭八盘根错节,木匠看不上眼,才有以一棵树的从容姿态继续与天地同寿,比起供奉在庙堂里呆呆的神桌,烂树只会更快乐啊。

所以说人啊,还是破烂一点的好,免得一不小心太过出类拔萃,最后竟然功成名就人人景仰,成为一个有用的人……那岂不就完蛋了?!

所以我一直到国中一年级后,第三只手的坏毛病才真正改掉。至于无法走上世界级鬼胆神偷的理由,就是另一个浪漫的故事了。

两人的脚持续踢着。

“妈,下个礼拜妳回家,puma看到妳一定很高兴,他一定会想,啊!那个每天喂我吃肉的那个人终于回来啦!”我说。

妈闭上眼睛,笑笑。

今天王医师为了破解妈每天发烧之谜,想说抽抽静脉人工导管里的血,检验有没有受到感染。

一般是不会这么做的,因为当初埋人工导管的理由,便是为了癌症治疗所要进行的各种药剂输入、营养输入、血液成份输入很多,而这么多输入很容易让我们原本的静脉负担不起,怕会溃烂,于是将耐操的人工导管埋在手臂里、锁骨里等等。

人工导管很珍贵,要陪伴病人半年,时不时还得用抗凝剂冲洗一下,免得阻塞,此外,一旦人工导管遭到感染会颇麻烦,所以抽血几乎都不从人工导管进行,来个“只进不出”,加以保护。

但要调查是否是人工导管出了问题,当然还是得从人工导管抽血。

只是,护士换了三个梦幻队形,连续试了三次,都无法抽出一滴血。要用生理食盐水冲洗管道,居然也推不进去。护士只好去叫医生过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我则在角落打电话给哥,叫他赶快过来加持妈的信心。

三个小时后,护士终于用蛮力推送针筒,将人工导管的蓝色小管涨破,食盐水飞溅,该护士只好宣布人工导管必须重建!

我不是不能接受,即使无奈,毕竟犯错没有人愿意。但护士接下来坐在病床旁,一脸苦思:“这条导管是什么时候有了破洞呢?怎么之前都没有发现?”的推诿表情,我就很想在她耳边大吼:“喂!那是妳硬推造成的耶!这导管在妳拔掉点滴前都还是好好的!”

尝过七楼专司癌症照顾的护士们的细心体贴,九楼“解决”肺结核病人的护士都是神色匆匆,动作间常很粗鲁,作战似的态度,让我们觉得肺结核真是一种不要随便得的病。而不同楼层的工作也不一样,昨天九楼的护士还是在妈的教导下,才知道怎么处理人工导管的清洁。

病人跟家属真的很弱势,没有比病人更需要医院“商品”的消费者,而且不得不接受,消费的过程中过有嫌弃,倒霉的还是自己。在护士“苦思”导管为何破裂的同时,妈还是好言安慰护士、甚至道谢,我也加入,直说不好意思。护士悻悻离去后,妈才难过地快掉下眼泪,直说自己很倒霉,什么事都让她遇上了。

哥赶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去七楼,想找很关心妈的护士们抽调帮忙,若破掉的人工导管要拔除,可不能再叫根本没做过这件事的护士来干。哥说,王金玉护士在妈的心中,就等同于天使的地位。

缩在床上的妈表面上努力平静,实则怕得要命,沮丧得厉害。

祈祷。

晚上了,彰基果然是神。

不必重新换管,医生咻咻咻将妈的人工导管给“修”好,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今天是圣诞夜,也是外婆过世的第十四天,习俗的二七。

老三代替妈,从台北到桃园参加法会。

“幸好老三有去桃园……”妈坐在床上哭道。

“妈,我就说,妳生三个小孩一定有道理的,每个人都可以帮妳做一些事。”我说。

妈继续哭。

我没有阻止。我是唯一一个不会阻止任何人掉眼泪的人。

我只是趴在旁边,静静地听妈说故事。

妈从很远的地方说起,当她还是个小小女孩的时候。

阿公的爸爸,阿祖,是个很爱操干你娘塞你娘的汉子。

“阿祖,你不骂脏话,我才要跟你去卖鸭子。”妈很认真。

于是,国小二年级,小咚咚的妈坐在阿祖的脚踏车后,一起去菜市场卖鸭子,戴着小小的斗笠,偎在一直抽烟的阿祖旁,祈祷鸭子通通卖掉、换一些日常用品回家。

“阿秀,坐过来一点!”阿祖吆喝,手里拿着饭碗,要妈坐在他旁边。

阿祖好疼妈,当男人吃完饭女人才能上饭桌的年代,阿祖便让妈享有连外婆都不及的礼遇,跟一群男丁共餐。而阿祖吃进嘴里的五花肉,一定会吐出瘦肉放进妈的碗里。

“实在是好脏喔。”妈苦笑。

然后是出家的万姨,重义气的外公,最后是吃了柿子过世的妈的外婆。

妈的故事,在拥有我们之前的故事。

然后遇见了爸,遇见了爱情,于是有了属于一个家的故事。

哥说的好。

哥在妈的肚子里多待了一星期,是舍不得离开妈。

我在妈的肚子里少待了一星期,是想快点看见妈。

弟从妈的肚子里一日不差蹦出,是跟妈约定好了。

三个兄弟,在妈的肚子里,就用各自的方式深爱着妈。

哭累了,妈的体温三十九度,我走到护理站,讨了颗普拿疼。

妈不断咳嗽,吃下退烧药,神色痛苦地缩在床上,努力让自己排汗。

“再让我们爱妳二十年呢,妈。”我说:“让妳看看,我们精彩的故事。”

11.

2004.12.25

四点半了,妈持续在烧,38.9度的高温让我非常彷徨。

妈在昏睡,手心灼烫,我去叫护士,却因为退烧药吃的密集,而拿不到第二颗普拿疼。

我所能做的,仅仅是不停量体温,一次又一次被居高不下的水银指标给吓傻,然后叫妈起床喝几口热水、上厕所排热,最后干脆擦起毛巾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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