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州国妖艳——川岛芳子(23)

花又死了。

那么短暂、无情、凄厉。

夕阳群手蹑足地走远。

来了一个人。

他是川岛浪速。

他很老了,拄着拐杖,立在夕阳底下,形如骷髅。

芳子微张眼睛,见到他的身影。

她不想见到他。

——但,过了千万个筛子,她身边的男人一个一个地冉论,最后,原来,只剩下他!

奇怪。

她原来最痛恨的,甚至竭力自记忆中抹去,抹得出血的男人,是这个。

他那么老,任谁无法想象,很多很多年以前,从前,川岛浪速焕发清瘦,一派学者风范,是“满蒙独立”运动的中心人物,胸怀大志,居心叵测。—一放不过多月,则如武士对,终也软弱如樱瓣。一不小心,让过路人踩成花泥,渗入尘土,再无觅处。

芳子自他身上看到自己了。

她不相信呀。明明车如流水马如龙,明明花月正春风。她不信!

她闭起双目。

川岛浪速面对着夕阳。

一种苍凉的低吟,也许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听见,也许他不语,只是风过。风中的歉故:

“我们的天性,如一块脆薄的玻璃,稍受刺激,就全盘破裂,不可收拾……”

若干白花泥中爬起来。

跌跌撞撞地,回家去。

家?

阿福跳上她肩膊,二者相依为命。它就是她的骨肉,她的至爱。没有一个人是可靠的。——只有它最可靠。告诉它自己的故事,每一回,它都用心听着,也不会泄漏。

它肚子里头一定载满她灵魂的片段,末了合成一个生不逢时的伟大的人。芳子想。

她很放心地,爱着它。

她知道自己不会被辜负。狠狠地喷吸猴子身上特别的气味。

花季过去了。

夏天,日本开的是紫藤。

然后是漫山红叶,燃烧了好一阵,比什么花都好看。猴子有小病,放它山中跑,自己会得找草药吃。

终于天下着细雪。簌簌地飘落,大地轻染薄白,晚作“雪化妆”。

芳子全身赤裸,浸浴在温泉中。

泉水烫人,雪花洒下,马上被吞噬了,犹顽强地不肯稍雾。

芳子低头望着自己不堪的裸体。

她最近瘦了,骨头很明显,却没到戳出皮肤的地步。

皮肤仍然白哲,不过女人的双手骗不了人,更骗不了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脉络,看得分明。即使她双手染过鲜血,此刻也只余青白,就像漂过的花布。

三十六岁了。

半生过了,一生还未完。——还有很长日子吧?

微责的乳房,在温泉的水面上露出一大半,有一条无形的线,刚好划过,上面浮着她那颗颠倒过众生的、妖艳的红痣。颜色没有变,还是一滴血色的眼泪。

血末枯,人便毁了?

她再也无大作为了?

如此地过完一生?

芳子在水面上,瞧见自己窝囊的表情,是一朵花吧,也得灿烂盛开到最后一刻,才甘心凋谢!

回到东京后,日夕躲在房间里,每天无所事事地活着。

春天上山去赏花,冬天乘火车到温泉区洗澡。——是这样无聊苦闷的日子,她没落了?后半生也敲起丧钟?肃亲王十四格格是茫茫人海中一个老百姓?

真不忿!

芳子突地一跃而起,全身赤裸,水淋淋地飞奔而出。

猴子不知就里地,只望望她。

她就是那样,身无寸缕,一腔热血,急不及待地,打了一通电话。

对方是日本首相本条英机的夫人胜了。有一个时期,芳子跟她交往密切,攀上交情,几乎没喊她干娘。

她想,要就蛰伏下去,要就找一个硬硬朗朗的靠山,重出江湖。时为一九四三年了,太平洋战争也爆发了,日美的关系发展成这个样子,中国又水深火热,芳子的意向是怎样呢?——一两个都是“祖国”嘛。

只有停战,进行和平谈判,日本同中国结合……

,在她一时冲动之下,巴不得背插双翅,飞到中国,会见蒋介石,担任和平使者,—一她以为自己相当胜任呢。

电话几经转折,才接到股子那儿去。

芳子满怀希望地贡献自己:

“东条夫人?我是芳子呀.——你记得吧?——”

对方静默了一叫‘。

芳子心焦如焚:

“是芳子。—一投入没见面了啦——对!对了。——我希望回中国去,中日和谈需要人作桥梁,国民政府我很熟呢,我有信。——不,我没说过退休

对方可是敷衍地应付她,自信心澎湃的芳子一点也不觉察,逗自推销她最后的利用价值:

“——要开最后一朵花!——你跟东条先生说一下,派我——”

听筒墓地“呜呜”长鸣。

电话已被挂断。

“喂喂——夫人——”

没有人理睬芳子了。

没有人理睬芳子了。

陆军大将东条英机,即首相位以来,根本不打算和平谈判过,日本的野心,是先建大东亚共荣圈:中国、香港、新加坡、马来亚、退罗……整个亚洲——以至全世界。

川岛芳子是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放她一条生路,就该老实点,真是给脸不要脸b

但心念一动,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

芳子又任由自己的马脱缰了。

也许是一种血缘上的召唤,一生纠缠的孽。她分明可以静静地度过余生,忘掉前尘,安分守己。——但,她脱不了身。

挣不开,跑不了,忘不掉。

这么地纠缠,谁在招引她?

抑或是不甘心?

芳子乘船回中国去。

她穿旗袍,戴墨镜,围着围巾,任凭大风吹摆。

到她终于立定在一度的活动中心:天津东兴楼之前,楼已塌了。

“东兴楼”三个字的招牌已成破板,一片颓垣败瓦,血污残迹。东山再起已是空谈。

猴子初到陌生环境,蹲在她肩上,动也不敢动,只张目四看——如此苍凉的一个废墟!

芳子拎起行李箱子上路。

即使有阿福相伴,还是孤单的,上哪儿好呢?不若到北平吧。

一路地走,突地,有个粗暴的声音把她喝住:

“喂!见到皇军要鞠躬的!”

芳子背影一颤。

她倔强地站住——呀,英雄沦落!

徐徐地,徐徐地,拿下墨镜,正视那意气风发的宪兵。他很年青,是新兵,一代新人换旧人。芳子不语,只对峙着。

良久。僵局。他非要她鞠躬!

芳子终于坚定但辛酸,一字一字地问:

“你知道我是谁?”

第八章

——“你知道我是谁?”……

坚定但辛酸的声音,在法庭中回荡。

芳子的态度依然傲慢,高高在上,没把任何人放在限内——当然,在这时势,她已是一个落网受审讯的汉奸了,任何人也不把她放在限内。

她过去峰峰的岁月,一个女子,在两个国家之间,做过的一切,到头来都是“错”!要认“罪”?

芳子冷笑一声:

“嘿,跟我来往的都是大人物,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法官来审问?真是啼笑皆非。连你们政府首长,甚至蒋介石,不也算是我的下属吗?”

法官讪讪地,但所言也属实。

她把下颌抬得高高的。

向工族挑战?

她心底还是非常顽固地,只觉王女身份是最大的本钱,与生俱来的皇牌。没觉察,时间是弄人的。

时间?

法官跟她算时间的帐。

他出示一大叠相片,一张一张展现在若干眼前。他读出名字:

“现在你认认这几个人……”

半生经历过的男人,原来那么厚!

她打断:

“不,法官大人,不必再让我看下去,我一个都不认识!”

法官又取过一大叠文件:

“这些全是你当安国军总司令时的资料,在此之前,已有为数十名称为你部属的犯人作证,且有明文记载,你曾指挥几千名士兵,虐杀抗日志士,发动几次事变,令我国同胞死伤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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