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离夜(李碧华怪谈精选集卷二)(17)

转眼之间,又到秋试的时候。

姑姑对他说:

“礼部侍郎与我有亲戚关系,你去考试,他必定尽全力来帮助你的,勿需担心。”

果然,春天等第,再应宏词科考试。姑姑又道:

“吏部侍郎与我儿子、你的表弟为同级官员,他们交情融洽,为你进一言,你必会取得高第。”

榜子一颁,卢生又等甲科,授秘书郎的官职。姑姑一力安排:

“河南尹是我堂外甥,让他上奏授你东都辅县尉官职吧。”

过了几个月,皇上下诏敕令卢生为王屋县尉。之后,一直扶摇直上:进京迁为监察,转为殿中,拜为吏部员外郎,判南曹铨毕,再任郎中之职。

三年内,他在礼部、兵部、吏部……都当上侍郎,还掌握了选拔官吏的势力,位极人臣,操升贬权,众皆巴结,他乐享逢迎,以贿款多少分配官职高低。

他从没怀疑过,姑姑何以有此大能大力,点石成金。

也没思前想后,检讨一下自己的实力,际遇和良知。

荣华富贵,名利权势,令卢生飘飘欲仙。

不知不觉,二十年过去了。

卢生有了七个儿子,三个女儿。儿女们的婚事,仕途的策划,他也一一办妥。内外孙子十人,一家热闹。

一日,家丁通报:

“老爷——”

“什么事?”

“外面——”

“吞吞吐吐的,是有稀客临门吗?”

“有一蓬头垢面妇人求见!”

卢生错愕:

“……”

家丁也不好回话。有点大舌头:

“说是老爷在范阳的原配,很挂念夫君……并特地来报告老爷家饥荒中的死讯……”

妻子、父母、家乡——

卢生才猛然省得自己出身。

那不可告人的,早已抛诸脑后的故旧。他的本来面目。

如何取舍?

如何打发?

此时——

忽见朝廷官差,人马浩荡而至。原来因贪赃枉法,并富甲一方,令高层存忌,龙颜不悦。必有忠贞分子为皇上设想,奏上一本。

眼见将成阶下囚,性命不保,九族诛连。他决定逃亡。

在后门如丧家犬般夹着尾巴溜掉。

咦?前面有一寺庙,好生眼熟。

寺庙内,和尚正向善信开讲,座无虚席。卢生内进,走上大殿,礼拜佛像,忽然昏醉过去。身畔有嘤嘤人语,摇晃着:

“施主怎么了?”

和尚在喊他:

“你醒来吧!”

他醒了。

只见自己身穿白布衫,憔悴如故。哪有前呼后拥的官员、俯首听命的下属?哪有豪宅华衣美妻和绕膝的儿孙?岁月亦未过去。

他迷惑地在大殿上徘徊了一阵,慢慢离开。

牵驴的小童拿着帽子站在大门外,急道:

“人和驴都饿了,相公为什么久久不出来?”

卢生问:

“现在什么时候了?”

“天快黑了。”

卢生用力摇摇头,骑上驴背。

他出了寺门,竟见仍坐着那位青衣,她仍携着一篮樱桃,甜艳如前。这会儿,她告诉身畔分尝的一位年轻书生:

“你唤我‘樱桃’吧。”

“樱桃姐姐是哪家婢女?”

“我家娘子姓谢——”

“真的?可巧我也姓谢呀。”

“是吗?……”

“……”

卢生叹息骑驴远去:

“人世间的荣华富贵,荣辱得失,恩怨爱恨,不过如此。”

《凤诱》李碧华

我喜欢狐狸精。天下间的男人,除了洛克逊,谁会不喜欢狐狸精?——特别是本人 这种类型,受妻钳制日久,更是蠢蠢欲动。

我叫ALAN TAM。这是近来最炙手可热的名字。虽然在我改名ALAN时,还是书院仔,

就是邓光荣还在演“学生王子”的年代,当年,ALAN是十分流行的。

我的中文名字更劲,叫“冠文”。

老实说,我比许冠文英俊。眼睛较大,脸型较长,肚腩较小。——我只患“轻微肚腩症”。故也算得潇洒。

我很满意自己叫“冠文”,虽然,到银行签名、有外电来找、甚至被介绍于陌生朋 友时,他们总对我连名带姓“谭冠文”三字,展露一阵不大看得出来的隐忍的笑意。

当我三十风气的时候,十分希望自己仍是廿五岁,这样,我便有一大把时间好从头 再来,如今我卅五岁了,又十分希望自己仍是三十岁。每隔五年就节节退让,心中壮志 未酬,总觉有点欠缺。

我当然不想“如此而已”。

“医生,我记不起我是谁?自下而上仍什么目的?上帝有什么用?钱有什么意义? 我每天起来,只觉整个世界对我不起。医生……你快乐吗?”那廿岁的女病人,灰色少女,一星期两次,不停地向我倾诉她的不快乐。问一些得诺贝乐奖金的学者也答不出来 的问题。我欢迎她提问,要是答不了,下星期还可继续。此乃本人的营生。

游目至办公桌上,一帧家计会拈来宣传样板的照片:“我妻、子、女”,一家四口, 其乐融融。 间中,也有病人躺在那儿,身心不忿:“医生,我受不了!天天早起都要与一个披头散发的黄面婆一起刷牙……”

“你看惯了,老婆并不那么丑样。”

“她用什么牙膏,排牙都一样黄!”他说,犹有余怒。不管我的开导。

——我就没有同感了。因为,每天清晨妻比我早起,打扮妥当,容光焕发。早餐天 天更换款式。当我刷牙时,只自惭形秽。

“冠文,今天换了新牙刷,与新毛巾衬色。”她总是兴致勃勃,头头是道,生生不息。

我就恨她这点。哼,要是可以出轨……。

“……我真的想出轨。烛光、红酒、美人。浪漫一次半次,不上身的。”我在电梯

口与老友史泰龙闲聊:“天天都一样闷。在家,只有老婆讲;在办公室,只有病人讲。 我怕我的心理也有问题。”

“谭冠,你不快乐吗?”这小子嬉皮笑脸:“要晓得利用时间,好日子有限。”

“难怪你近日生意那么好。”

“你帮人箍煲,我劝人自由。”

“其实我也想‘自由’。”

他明白而又怜悯地看我一眼。

史是相识十多廿年的老友,当年一齐出猫,他总是逍遥法外,而我间中束手就擒。 如今他是城中钻石王老五。律师、英俊、口甜舌滑、雄才伟略——尤其是面对女性。

他自诩从来未曾召妓。新近给自己改名“史泰龙”,是纪念他的“第一滴血”各项

经验与评语,眼看有无数的续集、三集、四集。

进了电梯,走来一个艳女。史眼前一亮——简直会泛出蓝绿色的精光。

“男人有四种——”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发表谬论:“第一种,结了婚,不敢去浪漫

的,即是你啦。第二种,结了婚,略为浪漫的。第三种,未结婚,又不知什么叫浪漫的。 第四种,最‘正’的一种……”

艳女瞟他一眼。史笑:“小姐,你猜第四种是怎样的?”

她浅笑,不表示厌恶。

我见事已至此,便道:“史泰龙,我老婆驾了车来接我,先走一步。”

他才不理会我。身后响起他那充满魅力的权威中带挑逗的声音:“小姐,女人又有四种……”

妻打开车门,我一钻而入,见已携备一子一女。子八岁女五岁。全都是妻的爪牙。 看,这便是幸福家庭的样板了。“阿史又换画了?”她问。

“他专门帮人办离婚,久而久之,自己也不肯结婚。”

“他生意很好吗?以后少来往。”

“不会啦,他做不成我们的生意。——如今没什么好老婆,最好的那个已被我娶

了。”

妻面不改容:“那你是好老公吗?”子女奸狡地等我回答。

你看你看,我岂有半点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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