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离夜(李碧华怪谈精选集卷二)(6)

他发现,四下有些人不见了——

他去拜访他的教授,送上花篮和水果作为毕业生的致意,但教授不见了。

声誉超卓为民请命的医生,不见了。只剩听诊的器具和未开完的药方。

一些本来在电台、电视上洪钟一样的声音,忽然噤若寒蝉,或遭中止合约,或退出江湖,就如严冬早至。

还有认识不认识的人,一个一个,下落不明。

还在吃饭的,桌上只剩碗筷。坐在沙发上休息的,只剩下个凹陷带余温的空位。人呢?睡在床上、走在路上、上香致祭、给朋友写信、看电影、通着电话、著着一本书、唱着歌……三十秒之内,就蒸发了,半点风声也没有。

之后,亦失去联络,再无消息,没法解释。

他的女朋友,也是一下子就不来了,遍搜不获。如果一个人变心,必有先兆,但蒸发,像融入空气中。

男人掩面痛哭哀号:

“财富、体温、声音、文字……所有人和物,随那个美丽的湖泊不见了。”

心理医生觉得男人不但有妄想症,还严重抑郁,精神分裂。

“不会的。”他安慰他,“我不是活生生在你面前吗?”

“活生生的人,他体内某些东西也在不动声色地蒸发掉了。”男人愤怒,“你还没发觉吗?亏你还是优秀的专业人士,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你本身也有病!”

医生不悦,但按捺着:

“好,你告诉我,一个好好的人,体内有些什么东西能够五段蒸发如此怪异?”

男人冷冷道:

“太多了——骨气啦、尊严啦、硬的膝盖啦、软的良心啦、挺直的脊梁啦、黑白分明的眼睛啦、义无反顾的方向感啦……还有安全和自由!”

医生微笑:

“——世上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什么?”

“你把手渗出来,抓一些给我看。”

男人狐疑地,受催眠的,把手身在空中。

“你抓。”

男人的手指东抓西抓左抓右抓,企图抓住一些什么……

“医生医生!”他蓦地惊骇叫嚷,“我的手……我的手也蒸发掉了!我的手忽然不见了!医生,救我!”

根据“物质不灭定律”,不可能有“人间蒸发”这回事。

男人被送进精神病院。

在该处,不管你是何种原因被关,不管你正常或不正常,有病或无病,天天会被迫服用一式一样的精神病药物,结合搜一式一样的疗程,即使身体不适应,健康受影响,所有人,病历表上都是“疯子”。

渐渐,里头关的真的变成疯子了。

至于那个湖泊——

我们几乎忘了主角。那个美丽的一夜之间不见了的湖泊,怎么会蒸发?它仍在,它就是精神病院中一个硕大无朋的浴池,疯子们天天跳进去泡澡。像三岁小孩一样的天真快乐无忧。

——只在短短的辰光里,他们明白:世上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湖泊。

《恍惚的奶茶》李碧华

昨天没有来。

今天她会不会来?

已经两点十七分了。过了午饭时间——不过有时候她来得很晚,好像是要把工作赶完了才出来吃饭,而她又很少吃“饭”。

来了来了。阿伟见到她,笑意从心底爬上他的脸。眼睛一亮。

她的同事,三男两女,都已经吃好,要走了。她才来。

阿伟马上装作很随意地招呼。

这是一家茶餐厅。在这商场,不止一家茶餐厅,也有快餐厅和麦当劳,提供纯功能性、快捷省时、要求不高的食物。她光顾他们,一定是因为茶餐厅特有的奶茶吧?

“要什么?”

水牌都写着饭菜和今日介绍,视厨房买到什么新鲜的。但“茶餐”永远是:“A猪扒、B鸡扒、C雪菜肉丝、D餐肉蛋——米粉和公仔面。牛油方包。火腿奄列。咖啡或茶。冻饮加二元。多士加一元。改乌冬加三元。”

“要C餐——不,还是改B吧。”想了又想,“有点咳嗽,还是要C。”

她说话很慢,很温文。但总是改来改去,即使天天同样的四个选择,仍得考虑再三,可见为人执着,有要求,挑拣最合心水的才肯。

阿伟撕掉他落单小本子一张又一张纸头。耐心地:

“今天是要C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唔”地点头。

阿伟把原子笔顺手插回他那件白色的制服上衣口袋中,那儿已有数十条斑驳的蓝线,洗也洗不清——他的生活,就是那洗也洗不清的,变成灰黄色的白上衣。

她也爱穿白。白裙,白T恤,白上衣……很干净,很白。人瘦,穿白不显胖,但太瘦了点。

“又不吃饭?”阿伟搭讪,“光吃面和米粉无益的,不够营养——”

“奶茶少奶。”她只叮嘱。

阿伟笑:

“我知道啦。”

出示他的单:

“看,一早便写定了。”

又强调:

“我们的奶茶香浓,又提神……”

总是他一个人很热心地自说自话。五英尺十一,得俯首逗一个冷淡的熟客闲聊,人家却目中无人。

“喂,又‘吃柠檬’啦?”

收银的胖萍带点妒恨地嘲笑他:“人家是秘书会计,又识电脑。人望高处,谁理睬 你?”

阿伟狠狠瞪着她。口舌便给:

“再嘈我强奸你!”

“够胆向你梦中情人讲!”

——不是没有欲念的。

一回她上厕所,走过湿漉漉的厨房,在女厕门外等。刚好他小便,自男厕出来,打个照面。应该马上出去开工的,但拖拖延延,从不洗手的他竟然在水龙头下慢慢洗手。他静听斯文的她的小便的声音,想象她半褪的内裤。他还卑鄙到蹲下来自木板的缝隙偷看她的脚,忖测接着的动作……

女厕的门打开了,他面不改容,若无其事地去落单。有点面红,有点笨拙,但没有人看得端倪。

他自水吧取奶茶,不忘再嘱:

“少奶。”

把奶茶端到她桌上,忽地泼泻了。

她皱眉。望着那个杯子。

“是漏水?我换过一杯给你。”他殷勤地,忙把只剩大半杯的奶茶换走,换一杯满的。

她有没有男朋友?

间中,有类似同事的男人一起,但话不投机,阿伟听得一清二楚。

“改天我请你去尝尝星马的‘拉茶’,好吗?”

“我见过那些‘拉茶’,把奶茶由一个小桶自几尺高倒进另一个小桶,这样‘拉’来‘拉’去,变得不冷不热,空气那么脏,都给‘拉’到茶中去了。”

“但‘拉茶’很香滑啊,你没试过——”男同事有点不忿。

“我还是喜欢这儿的奶茶。”

阿伟顿觉得她是知音,觑个空儿帮腔:

“奶茶是煲出来的好喝,我们的师傅也‘拉’一两下,贪它的冲力,但不会表演杂技一样的。”

男人不搭理,怪他多事。

但她顺着话题:

“还有那些‘飞天通菜’也像杂技呢。”

是一个相当挑剔,颇有原则的女孩,一点点的不顺眼或不遂心,也不将就。这个花巧的男同事,觉得没趣,后来也没什么往来。

起码,阿伟再没见他俩共坐,又放心了些。

但正如肥萍道破:他自己是什么东西呢?一个初中毕业年近廿七的茶餐厅伙计。返中班,收晚上九点。一个月连下栏也是几千元。天天低着头打工,没有位子坐。没有女朋友。

晚上八点半,忽然见到她。

“咦?还没有收工?”他冲口而出亲切地问。

“要一碗什锦面。”她没答他,“不,河粉好了。要白鱼蛋,不要咖喱。不要韭菜和猪红,怕血。”

剩下合意的是萝卜、猪皮和面筋了。又怎算“什锦”?

他听出她声音沙哑:

“不舒服吗?”

“有点发烧,但要开OT。”算是回应了他第一个问题,“四五月,特别忙,要做年结,又要清单据,埋数。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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