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夜(李碧华怪谈精选集卷一)(17)

“他北上了。”蔡太太叹气,“你知这金融风暴,最近股市又那么惨。我不助他善后也说不过去。”

女人冲口而出:

“你们不是分居了么?”

蔡太太笑:

“什么叫‘分居’?”

又安慰:

“这手提电话是我在用了。有什么需要你再打电话来。经济上我们是帮不上,但诉诉苦一定开解到的。”

这个号码不能再沟通了。但一下子失业,又失去一个男人——不,老板,怎么办?她的肺腑空洞了。

关上所有的门窗用毛巾封好缝隙然后开煤气?湿着双手抓电掣?把头放进启动中的微波炉?到医院看病乱吞他们经常配错的药?用山奈煲汤?跳下路轨冲向开来的地铁?……

蓝蜘蛛就在墙角。感觉到它正冷冷地瞪着,微微地呼吸,不动声色。也许双方蓄势待发,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女人知道以后都得自己照顾自己了。

率先发难,飞身到厨房取出一瓶杀虫剂,想着它的头脸爪子使劲地狂喷。蜘蛛慌忙觅地逃生,无论它往哪儿横行奔窜,她都不肯放过,狠狠阻击。几乎耗掉半罐杀虫水。它在汪着的毒药中抽搐。意犹未尽,拎着身边任何硬物,棍子、洗马桶的刷……迎头痛击,它早已眩晕,手脚只悸动,再无挣扎力气。用力拍拍拍……直至蜘蛛变成一滩滩难以辨认的蓝黑色的恶心浆状物。按捺着震栗,捡拾起摔进马桶,由大水冲走。如是者反复七次。

而洗手间兵荒马乱,仿如浩劫。

才在激动中,颤抖地瘫软,倒在地上,担心它有同党,有妻子,有儿女,有亲友……会在黑夜中忽地冒出来,为它报仇。所以一整夜没有关灯。

忙碌地收拾残局。开动吸尘器,把全屋彻底清理,从内到外洗擦一番,喷上杀菌清新剂,连空气也换过。忙了足足两天,是一个难忘的假期。

女人要到失恋时,才知道自己胆子大。

她再也不奢望在三十岁之前结婚。

星期一不用上班。得到一笔钱,是男人“遣散”的代金——为了遣散她,他的工厂跨了?他不惜跑掉?她败在另一个女人手上?

一连三天,都在兰桂坊的酒吧中喝得半醉。不理睬任何人。

第四天,这里举行了一个“变身派对”。

来的都是专业人士、高级行政人员。律师、医生、投资顾问、建筑师、工程师、美容专家、心理治疗师。

十二点钟声一响过,来时穿戴整齐,一身套装的客人们马上进行“变身”。看谁在十分钟内变得最离奇古怪。改头换面,前后判若两人的,便得无耻大奖。

日间压抑得很痛苦的上等人:有的扯掉领带穿上透视装,还是鲜红的。有的把头发网上拉扯然后喷上桃色,竖立如箭。有的上衣一脱,便是BRA-TOP。有的索性只穿三点式渔网,本人随时脱网逃生。有的把大型垃圾袋套上身,跪在地上任人鞭打……

夜更深了,人也更疯狂了。一地都是碎玻璃和酒。在走廊上,两个同性恋的男人正隔着裤子用力揩擦,发出呻吟,哭得狂妄——女人认得在前面担任“O”的那位,是她“前老板”所租工厂大厦的业主。他拥有一幢大厦,却失去了性别和尊严。

不要紧。每个人都会在有生之年失去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日后回想起来一点也不重要。

这天她喝得很放肆,醉得连一双鞋子也失踪了,赤着脚,醺醺然,跌跌撞撞地跑到洗手间。呕吐。好像把心一并吐掉。大力漱口,如同灌肠清洗身心。不消一刻,已经空虚。

梦猛开了水龙头,冷水迎头盖脸的冲泡了好一会儿,抬眼,在镜子中出现一张女人的脸。

——是个短发、苍白、眼睛大大的美女。一身黑衣。关怀地问:

“你没事吧?”

“不要紧,衣服弄脏了。”

“脱掉它!”

“……”

女人迷惘地望着黑衣女。她竟踏前,一手环着腰一手搂着肩,便吻上她的唇……竟然来不及也没有力气挣扎。

不知为何,好像才过了五秒钟,也好像大半小时,一点时间观念也没有。岁月既缓且急地消逝。悠悠张开眼睛,什么也没发生过,脸仍湿,眼前仍是一面镜子。但——身上的衣服确然被换过了。是一件黑色的贴身T恤。不是自己的,是另一个人的,但那个女人呢?

一切像骤然醒过来抓不住的梦。最后连梦也没有了。

女人开始明白,什么才是人生真正的快乐了。一出来,遇到一绺头发染了绿色的男人。他向她吐吐舌头,见到银光一闪。

是他的舌环。

男人含糊地瞅着她,挑逗:

“你背上有怪物!”

女人看不见,他送她回家,把那件黑衣脱下来,黑衣上是只银蓝色的蜘蛛,在自织的罗网上,睥睨一切。

他还惊诧:

“咦?蜘蛛文身?”

什么?扭头,照见那只蜘蛛,烙印一样,熨帖地伏在她裸露的背上,是文的。

她一惊,用温水大力洗擦,洗不掉。水温加高,皮肤灼红了。烙印不脱。

男人把灯光扭开,大亮,在镜子前,见体毛茂密,如一个巢。兴奋莫名,急把她双腿分张,猛烈地插进,撞击。

女人说:

“我怕光!”

男人说:

“没有光我看不清楚你的表情……”

她拎起一个香水瓶,朝灯砸去,果然命中。二人葬身暗黑中,一地碎片,满室浓香。男人兴奋欲置她于死地,发出号叫。抽送加剧。

“嘎——嘎——”

黑暗中一下惨呼。一如高潮。

但男人缓缓倒下。她的手脚锁住他。

她体内沸腾,肚脐中,迸出丝状分泌,初如胶水,遇空气即凝,丝变硬,结成网,把男人紧缠。抓住他肩头,向颈侧咬下去。男人剧痛,正欲力推,全身中毒麻痹。

见状,不慌不忙,吐出唾液,有酵素,注入他大动脉,由此进入猎物体内。不久,他内部组织、骨、血和肉渐变为汁液。又香又甜又浓。

男人的嘴角微搐,是一张微笑的脸,是在最欢娱之际欲仙欲死的扭曲笑脸。

双眼翻白,不知所措。

她伸出带刺状吸管的舌,吮吸甜汁。

“哗——太美味了!此生都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心想:这真是人生至高享受。

男人任她一下一下地吮吸,再无动静。

他很高大,一天吃不完。

脐中再吐丝,缠封好——这是“保鲜膜”的功用。

大概两三天吧。就可以把一个男人吃掉了。他体内的汁液吸干后,只余外壳,弃如敝屣,她报了仇。

又得出去捕猎。

有些男人挣扎。有些胆怯与他的体积成反比,完全经受不得惊吓,已不省人事。

有些聪明,有些笨。聪明的伺机觅地欲逃,可被缠得更紧。下场同笨的一样——只要他们不上门,他就平安。

可惜,这些蚊子、苍蝇、金龟子、蜜蜂、牛虻、粉蝶、毛虫……都爱自投罗网。

日子过去了。

家中弃置的“空罐头”一天一天堆积……

男人既不卫生,又不环保,玩过用完吃掉后仍是垃圾。

这是蓝蜘蛛的烦恼。

《流星雨解毒片》

北京回来以后,飞飞就“病”了。

她不知道是头疼,抑或发热,还是肠胃出了问题——总之整个人也不快乐。

她只吃一种药。

便是跑到国货公司,买了一瓶又一瓶的“北京牛黄解毒片”。北京同仁堂出品。北京……

谁知道这种糖衣片的效用?它是说牛黄,黄连,冰片,金银花,薄荷,黄岑,白芷,栀子,大黄,川宆......提炼的。飞飞一不舒服,马上吞一片。

——也许她不是“病”,她只是“思念”。四个多月了,每天一睁开眼睛,这个人的影子无法摆脱,她中了他的“毒”,只有“解毒片”令她同他更接近。因为他在北京。因为他病的时候,也会吃同一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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