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夜(李碧华怪谈精选集卷一)(32)

“历史是这样说的,但我总觉得杨贵妃笨,这样窝囊的男人怎值得为他而死?”

“她没死!”

丽子望着那观音像:

“她在马嵬坡下的佛堂被内侍缢至气绝,但未毙命。玄宗与六军走后,复苏,随从及宫女隐瞒了,让她偷偷上了遣唐使的船,自日本山口县登岸……”

真是匪夷所思。

郑敏目瞪口呆,丽子低回:

“走吧。说了,你也不明白。”

“怎么会?”

“——所以,这是传说。”

在以后的十天内,丽子的话显然少了。她只淡淡跟郑敏道:

“人家的感情,我们不必多话。”

郑敏只觉丽子远着她了。

到回港时,结了帐,在木门外道别:

“要我帮你买新鲜的荔枝吗?”

她道:“随缘吧。”

郑敏有句话在口边,吞下去。终又按捺不住:

“——你是谁?”

她眯缝着一双媚眼,微笑:

“宫本丽子。”

九月。

新学期开始了。

藤原信三先生是有名的汉学家,他出版过十多本书,主要是唐诗、宋词、金瓶梅和新旧唐书的论文。他还打算退休后,把水浒传译成日文。他懂呢,强调,是一百二十回那版本。

今年开的课程,也包括了白乐天的研究。藤原先生是白居易的诗迷。

他精研《长恨歌》

因为日本人锲而不舍的精神,在郑敏及其他十三位同学的面前,展现了一个中国爱情故事的谜底:

“天旋地转回龙驭,

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

不见玉颜空死处!“

——他在马嵬坡下,只见紫褥,不见尸体,而香囊仍在。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两处茫茫皆不见。

——天堂和地府都找不着,她当然仍在人间。

“忽闻海上有仙山,

山在虚无缥缈间。“

——海上仙山是蓬莱,蓬莱即东瀛,她来了日本。

……

藤原先生还道:

“位于山口县,向津县半岛的久津,有一座‘杨贵妃之墓’的五轮塔。“

郑敏当日下课后,即乘车到东山区去。

如果杨贵妃没死在中国,她便生生世世,都漂泊在异乡吗?

重回这民宿,重见这木门。

木门敞开了。

那不是宫本丽子。她搬走了。房子卖给一位丸风先生,同样作宿泊的经营。但她搬走了。——不知她落脚何处?

人海茫茫。

也许只是巧合。

也许她神经过敏——她应该改名,唤郑过敏。

三个月后的某一天。

黄昏,天开始下着初雪,以为是雨,但细碎有声。原来又近耶诞。

郑敏在河原町附近的新京极买冬衣。回程车子走四条通,过祗园。她见到她!

宫本丽子丰腴的身子裹在一件茸茸的毛裘中,雪容花貌参差是,一如复苏的牡丹。

她挽着一个男人,娇娇地说着话,仰面睨着他,待说我不依……。

那男人,并不年轻,看来五十岁多了吧,鬓发有点花白,笑眯眯的,非常从容。

两人走过,比翼鸟连理枝,委婉承欢,全无历史包袱。什么叫“三千宠爱在一身”呢?大概是这样子。在兴旺繁盛的祗园。

郑敏想,那男人的魅力,必然因为他的权势、金钱、江山,添他气度。要是一切都没有了,也不过是年逾半百,低首下心,护花无力的糟老头子而已。——就如“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千年后的杨玉环,如何与李隆基遇上了?天长地久有时尽,她还要他?

难怪她搬走,跟定他。

但她仍在京都徜徉。即使回不到故国,再没任何一个地方比京都更像魂牵梦萦的长安了。——连中国的西安也不像长安。

若是一双闹市的男女,即使爱情命运多么曲折迂回,相信不会致命,没有六军大喊,催逼落难的皇上绞杀贵妃方肯听令。

作为局外人,旁观者,人家的感情,我们不必多话。

不管她是谁。

但我是谁?郑敏通宵失眠。

——她在唐史上找到一个似曾听过的名字。

“谢阿蛮,四品女官,宫中舞姬,与贵妃合,交情莫逆。曾赠以金粟装臂环。……”

《白花花的皮肉》

“要四吨死猪,下个礼拜一……”肉贩子老陈忽然地盯着他的脸,又不敢骇笑,只是咬着舌头问:

“老卓,你的脸——怎么回事?”

精瘦黝黑的老卓,最近有点烦,脸胡楂子长得如扎手的乱草也没工夫去刮刮。怕照镜子。

不知为何,最初是前臂、手,然后是脖子,还长到脸上去了——那些白斑,忽然之间皮肤褪了色,不小心被漂染到了似的,硬是变白了。先圆一点,后一块状,逐渐向四周扩散。有相邻的,融合成不整形的大块。

本来老卓不以为然,以为过几天就好了,谁知这几天还长到了嘴角——绕着长,几乎便环了一圈。

不是过敏。

白斑侵蚀着他的肌肤和血肉。

这处不但温度比正常皮肤略高些,还冒汗,还越来越白。看来并无停止发展之意。当然亦不会自行消失。

无奈去找大夫。

村子只有一家医务所。大夫小许是城里来的。刚念完专科。“嘴上无毛,说话不牢”。

小许问老卓:

“最近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没有?”

“没有!”老卓答得很快,“一般的鱼呀肉呀菜呀,我吃什么家里人人吃什么。就只我一个这样。”

“有没有擦过什么药?”

“哪有?我一直在室内办事。还有空调。好好的擦什么药?”

“那可能就是遗传了。”

“这是他妈的什么怪病?”

小许解释:

“不是怪病,它学名叫‘白癜风’,又称白驳、白斑、白骏、白藓……”

“什么?一股劲儿的‘白’?”

老卓眼中闪过惶惑:“能治吧?”

“诊断不难,可目前为止,还没有治疗良方,那是说尚未能有效治愈。”

“吓?我会不会变成白人?”

“少数患者若不严重,一段日子后可自动消退。遗传者多是二十岁以前发病,你也快五十,所以应该不属于这类。”

“就是嘛,我都没听过老爸和爷爷长白斑的。”

“问题也许出在你身上。”小许皱眉,“病因有待研究。”

“小许大夫,你可有治病经验吗?”老卓不大相信。但也不能太过露相,“可有些药涂抹一下?”

“我给你一些白斑酊,是紫荆皮。川椒加入酒精浸出液。局部外用,忌食。擦在白斑处三十分钟后晒晒太阳。”

“唉,我干的就是见不得光——”

“什么?”小许诧异。

“冷藏库嘛。”老徐眼神闪烁地回答他,“你以为什么?那么大声唬我一跳。”

“那你一个礼拜后来复诊。”

“我这阵子正忙着呢。”

“活是干不完的。”

老卓没回答。

近日忙的除了干活,还有生孩子。

他来这村子七八年了。因为老婆超生了三个都是女娃,不得不出逃至此。靠着亲戚落脚。干粗活、搬运、种地、也养鸡。本来没什么赚大钱的机会。

——谁知他就在这里发达!

生意火红了,自然希望得个儿子继后香灯。财能通神,千方百计搞到“准生证”。

努力多年,老婆报喜了。

“日夜求神拜佛,给卓家生个儿子,给三花添个弟弟,才算功德圆满。”女人的心理负担多重。

对了,这阵子送她到江西娘家去——不想她在此地生,怕秽气。自己生意也忙,贩子隔三差五来要货,应接不暇。

谁料得在此当儿沾上这怪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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