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夜(李碧华怪谈精选集卷一)(9)

我真是个没用的人。干不成任何一种大事。一切都小眉小眼,自己回首一看,也觉羞耻。

我是多么的平凡,无用。

学历是中学毕业。

家世是孓然一身。

年龄是廿三。

职业是儿童百科全书推销员。

爱情生活是反目成愁仇。

身份是孕妇。

罪名是蓄意伤害他人身体。

经过各界的调查,分析,判决。我的心理欠正常,携带了仇恨做人;我的身份欠正常,需长期监护,直至孩子出世。判入册三年。

他们给我一个静坐常思己过的单位。叫做大榄“女犯惩教中心”,即是监狱。

由于我怀了孩子,不用钉仓。我被困在另一建筑物内,一共有四个孕妇,一人一床,定期检查,待产。

是。我锒铛入狱。

我听到钥匙声,一重两重三重的铁闸开了又关了。——一切,因我那天一串钥匙引起。

出来埗到,有怀有身孕,她们编排我一些轻便的工作,有时叫我到厨房切菜。

记得头一晚,我很努力地入睡,睡不着,起来亮灯,突然省起在这里,我并没有此自由,又翻身再睡。终于含糊地入梦。

刚入梦,被推醒了。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我是睡,孰令致此?不想起床,突然省起来在这里,我并没有此种自由,只好爬起。

很快适应了。

随时有命令:穿衣,脱衣,禁声,排队。

晚上,集体吃过饭,大家可在饭堂看一阵电视。电视上正放映着博彩游戏幸运观众转动两个轮盘。两个轮盘分别写上银码和各国货币名目,他转到一千元。

大家漠然地看着他人博彩。

有个女人坐在我身旁,用近乎低吟的声音同我说:“其实我不想这样的——”她好象求我原谅,我无限的内疚。

真烦,谁又想这样。

旁边有人插句嘴:“得了得了,不用日夜挂在口边啦。”

她继续找人诉苦,祥林嫂一样:“他们怎么戴得惯假手?他们太小了。怎么晓得用铁钩钳东西?”

“用用就惯了,最紧要是不痛。”有人答。

“我自己的伤口发炎,很就还未埋口,不知道我儿子埋口没有?”

周围人似已听过七千遍,一点也不觉新鲜,一点也不难过。间中有人为电视节目紧张,低喊:“美金!美金!人民币!人民币!”但明显地为人看管,不敢造次。

我回头看看这个借诉苦为发泄途径的姐妹。听说她与好赌成性的丈夫狂吵,盛怒之下,一刀斩掉儿子和自己的右手相谏。

当她一刀斩下去时,她怎样想?

也许她因爱儿心切,想斩死他,以免丈夫日后再娶,后母刻保她又不忍心正中要害,所以斩手,伤口大,流血也流死他……她不是恶毒的妈妈,接着她把自己的手也斩掉了。

后来警察在现场拾回两只断掌,马上急冻入药,医生竭力驳回,不过因为神经线已断,肌肉可以缝合,但筋脉无法还原。

所以——我在看完电视,排队回房之前。才瞥她的右手一眼,手早已没有了,是一只生硬的,带哑哑虾肉色的假手,惭愧地倚凭在大腿旁,动都不敢动。

这是个一生一世的惨剧。触目惊心。

怎么剁得下去?

母子是那般骨肉相连。

母子。

所以她象小说中的祥林嫂。镇日向不同的人提及她的罪孽,鞭挞自己,看看可否减轻几分——谁令她犯罪?做女人真惨。

坐牢的女人,何以坐牢?说到最后,都因为男人。

间中,有个装作参透世情的姐妹,指着我的大肚子说:“生孩子?我才不肯为男人生孩子。我奶奶不喜欢我老公当差。我老公不喜欢我做鸡。我不喜欢为他生孩子,完全没有首尾。”

但我没有问她何以入狱。我怕人问我。——我怕人问我。

每人都有一个故事。

正如睡在我右边床的女孩,她很年轻。臂上纹了一只燕子。燕子下面仿佛有一个名字,但她又选了较大的花样,好象是蛇,盖上去,名字模糊了。但无法一笔勾销。

“她们叫我做‘雪姑’”她说。

我毫无兴趣。日夜埋首织小小的毛衣,粉红的粉蓝的。除了我儿,一无所有。

是另一些八卦的女人耳语告知——世上永远有八卦的女人,连监狱中也不例外;且监狱中特别地多,因长日无聊,在禁制下,也捺不住天性。

雪姑自十七岁起已是女院常客,放出来之后久不久进去一下,比自己的家还要熟络。吃皇家饭吃至成年。她之所以叫做“雪姑”,是少时约了气个男友大被同眠,还拍了照片留念。自封为“雪姑七友”。

她的经验丰富:偷窃,打架,持械行劫,淋镪水,黑社会分子……父母乐得交给社会管教。这样的人我不愿交。

——但她此刻也在细意地编毛衣,为肚中的小生命。是潜伏的母性令她判若两人。

医生来巡房检查。问她:“你妈妈来探过你了?”

“呜。”

“肯见她了?”

“呜。”

“不要再同妈妈呕气,孕妇心情不好,孩子将来会丑样。”

我拿起位完成的小小毛衣在我八个月的肚皮上比划着。

医生过来,笑了:“不是这样比划。婴儿的头部最初向上,满满倒转,到了八个月左右,即是现在,他的头已经在下了。”

我不笑。

说到底我没生过孩子。——我只死过孩子。

他用幼稚园教师的语气:“像扑克牌一样呀。JQK,全部像小孩出世的正确位置。”

“医生——”我囁嚅:“我肚中有怪声。”

“什么怪声?”

医生是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予我极大安全感,将来我的孩子由他接生,我必要将这个重大的秘密告诉他:“医生。每到下午二时左右,我感觉有人在我里面乱叩乱抓。”

“这是正常的。”

“这是不正常的。医生,以前我曾经堕过胎,我怕他……”看医生的表情,便知他不相信我。

“你再胡思乱想,难道想生怪胎?”

医生去后,我很难过,我那么相信的人,竟然不相信我。

雪姑凑近来。

“你一定没有做好手续。”

“什么手续?”

“你要用一个盒子把他盛好,绑上一根红头绳,附张路票,在夜里烧掉。”

我怵然一惊。

“没有,我什么也没做。”

“你如何弄掉他?”

“医生把他倒进水厕中冲走。”

“难怪。”

“他来找我了?”

“他不甘心。你知道吗?他是横死。他不会放过你。”

啊,一定是了。

他把我弄得家破人亡,孤立无援。

是他一手造成,逼我于死角。

眼看一个孩子要出生了,他得不到我的爱,一定不愿另一个孩子得到。

我很害怕。

曾看不起的雪姑,竟成了苦海明灯。

“雪姑,请你教我怎么办?”

“你见过什么奇怪的动物吗?”

“呀,见过——”

“快快想清楚。”

雪姑比我小,但她十四岁起闯荡江湖,每次做世界之钱都先拜神。她最信邪了。虽然我奇怪,何以她拜过神也失手?她这样解释:我得手的次数比失手多。

因是偏门,神只保佑七成。

我告诉她那神秘的老鼠。

“对了。老鼠。你日后见到任何老鼠,千万别惊动,只怕其中一只是他。”

雪姑当小舞女的时候,舞场中人人奉老鼠为神明,所谓“舞场老鼠”,邪中带旺。

“你不知道了,老鼠是动物中最奇怪的。它与黑夜变为一体。它身体是最小的。但巨大如象都怕了它。”

“老鼠对我没杀伤力吧?”

“一个最胆小的鬼,比一个最大的人,本领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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