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15)

固知难以永久,不若珍惜片时。

连黄昏也迟暮了。

素贞快回来了!

这三步之遥,我把心一横,断然缩短。我要他!——难道他不贪要我吗?

快。急急忙忙的,永不超生的。

天色变成紫红。像一张巨网,繁华练丽地撒下来。世界顿显雍容闪亮。——一种扭扭不可告人的光亮。可怕而迅捷。没有时间。

未成形的黑暗淹过来,淹过来,把世人的血都煮沸。煎成一碗汤药,热的,动荡的。苦的是药,甜的是过药的蜜饯。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人浮在半空,永不落实。

不知是寒冷,还是潮热,造成了颤抖。折磨。极度的悲哀。万念俱灰。

什么都忘记了。赤裸的空白。

素贞快回来了?

树梢上有鸟窥人,帘外有声暗暄。不。世上只有我与许仙。女人和男人。

我不是女人,我是一条蛇。光是蛇的舌头,足令一个男人爱我,不克自持……

我从来都没试过,这样软弱地爱他!

我不想他离开我。

我不准他离开我。

天地无涯,波澜壮阔,我对世界一无所求,只想紧紧缠住他,直到永远。

——每个女人都应该为自己打算,这是她们的责任!谁会来代她绸缎?不,我有的,不过是自己。

趁许仙还未来得及仔细思量。趁他还没有历史,没有任何相牵连的主角。我是主角。

我用一种最轻忽迷惑的语调来问他:

“——我——跟姊姊——是不同的。对不对?”

我不放过他。匍匐身畔道:“我不容易感动,你要很爱我……”

他把我扳倒,不给机会我继续说下去,他温柔地不给我任何机会。我很骄傲,非得擒获他的心。我讲完想讲的:

“……你知道吗?你是她拣的,我……我是你拣的。”

这样的一比较利害,这样的分别了身份地位,谁说我不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女人有与生俱来的智慧,何况我累积了五百年,也不是省油的灯。

时间无多。

单独相处的一刻,弥足珍贵。不要浪费。

人和蛇都沦为原始的动物……

爱情,不是太我,便是太他。不是赔尽,便是全赢。

我不知道。自昏眩中复苏,但觉以后一无所有。费神臆测,惴惴不安。

许仙惆怅地,看也不敢看我。终于低儒:

“小青……,我们竟然在一起。”

“你且放宽了心。其实——真的,你若自私一点便好。”

他惊骇地回望。

我问:“你怕吗?”

“不!为了你!”他狠狠地道。

“我不信!”

我木信。我不信。我不信。

在这片刻温存之后,我像世间女子,忽而十分疲倦,什么也不信。他是骗我的。

“我逼你,你才这样答。”

“你扪心自问。”我说,“如果你遗弃我,那不要紧。”

“怎会——”他本来就不擅辞令,此刻更是手足无措。被我絮絮叨叨地蘑菇着,我什么时候竟变得这样婆妈?无可抑止地,又反复一些无谓的盘洁,要听无谓的盟誓。

在这关头——他答什么,都是错。

谁说他不懂得自私?

我怎会委身于这个男人?

也许,新鲜的喜悦还没有过去。腐败的霸占油然而生。——如果他肯用点心思来哄我,也就算了吧。

他忽地想起:

“小青,娘子呢?”

他回复了一切的理智。唉。五月五,端阳佳节。一个叫法海的和尚不知如何看上了他,教了一招半式。雄黄酒,曾道令素贞现回原形,然后他便吓死了。素贞在昆仑苦战盗草,塞我一株灵芝,着我回来救人,人救活了,也越轨了。

许仙一点也不知道他曾死里逃生。他的魂儿往阴间一溜,马上因我喂以灵芝妙药,转瞬还阳。重新做人的一刹,他像个胚胎般单纯,遂也顺己意而为。

对,素贞呢?

我也回复了一切的理智。

“啊——我记起了!”许仙突然惊呼,“我记起了,刚才见到一条可怕的白蛇!满身厚鳞,血盆似的大口,向我吐着长舌喷着腥气,像要把我吃掉……”

我不理他:冲锋陷阵地下床,忙乱穿戴。我未及追问许仙,那些床上未完的情话。

心慌意乱。

“…小青,刚才的蛇呢?——呀,是了,法海曾说过——”

“相公,你别拦我!”

怕他忆起桩桩件件,叫我哑口难辩。我像个窃贼,不知应把赃物藏匿何处。那赃物,收不来折不起,它太大,明明可见。它太贵,脱不了手。它科开着,为世人指点,亲友不容。——我竟偷了姊姊的男人!

冲出房门,墓地遇上一双晶晶冷眸。

身后,就传来许仙的困惑:“那和尚说,我家有妖精!”

眼前那个影儿一闪,我一震。啊素贞!素贞回来了。

她杀出重围?虎穴逃生?我以最快的速度把她细细打量,脸色苍白颜容憔悴。她也把我细细打量一番。

许仙尾随我出来,见素贞。素贞拨走粘在她颊上一两根碎草残泥,拨一下两下三下,用一种看不出结果的气力。她咬牙问:

“谁说我家有妖精?”

“姊姊··”

并不打算回应我,她又暴戾地,一把拖了许仙到后院去。

“相公,你来!”

许仙被她不问情由不容置辩地拉扯,踉跄跌至后院。

“你看!”

树上挂了一条白蛇的长尸,软软地垂着头。

素贞用腰带变的。她指点着它,拚尽全身气力一般地解释:

“刚才,听得相公惊呼,原来床上盘了此物,我也吓了一跳,当下赶忙抄了一把剑,奋力把它刺杀,我与之纠缠甚久,弄得身心疲惫。”

许仙有点胆怯,不敢走近。素贞哀求:

“好相公,你看仔细!你看仔细了?”

许仙搀扶气若游丝的娘子。

“你刚才见到的蛇,已被我杀掉了!”素贞无限的悲凉。

末了,她见交代好一切,再也无法支撑。

她软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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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许仙与我交换一下眼神。

我大步赶快上前,扶持她回房间去。

她甩开我的手。但她连甩开我的手,也是乏力的。

也许她知道了。也许她不知道。

只是,一双男女,关系不同了,这一刻与前一刻,就连空气也变了质地变了味道,逐渐地扩散,直至旁人也觉察。骗不了任何人。

但愿素贞不知道。我这样自欺着。

挨挨跌跌,我俩把她安顿好在床上,她这样一身血汗地回来了,想也是奋力苦战,最后得到体谅。听说那南极仙翁也算是老好人;年岁差不多了,故减少作威作福。灵芝都被盗了,不如顺水推舟送她,让她永远欠他,感谢他。手下的鹤童焕章再凶,也不过是底下人主子肯了,凶都没啥用。

不过在哀求的过程中,素贞实无条件付出了自尊,逆来顺受,委曲求全,为了她的爱。

“…我口渴。”素贞呓道。

“姊姊,我给你热碗姜汤去。”

正想趁机干点活儿,得以下台。

“我去!”许仙急接,争相躲藏。

“不,我去吧。”

“我去!”许仙对素贞道,他要说与她一人,“娘子为了救我,这样的与巨蛤厮杀,真难为你。我给你端来。”

末了,他还百般安慰:“娘子,好好将息,等等就来了。”

逃一般地出去了。——他多在乎她!为了补偿过错,急不及待去亲手炮制。用尽他的爱情作料,怕也补偿不了他在床上对我的温柔。嘿,他以为他还是从前那忠贞不贰之上吗?

“小青,你过来。”

我寸步移近。见她的脸变换了四五种颜色。千愁万恨涌上心头,嘴唇开始料索,不知该如何言语。像一个濒死的人,不得不把遗言吐尽,也许是句咒诅:“小青——我憎恨你!你就是践!”她恶毒地,眼睛像喷出一蓬火,把我代成灰烬,一脚踩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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