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19)

我暗自衡量,他那么高大,那么精壮,若站起来,一条汉子,连影儿也会把我压扁,何况,谁知他底细?谁知他道行?

我万不能轻敌,他可不是那轻易被解往云南去的小天师。

我不敢妄动。

眼珠儿一溜。

虽然这和尚,有如扒了皮的癞蛤蟆,活着讨厌,死了还吓人,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便装扮楚楚可怜。

“——我,说说罢了,你那根禅杖,那么重,我怎有气力砸?扛也扛不起。”

“阿弥陀佛!你俩回去吧。”

“什么?”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世上所有,物归其类,人是人,妖是妖,不可高攀,快快摒除痴念,我或放你俩一条生路。回去再修一千数百年,炼成正果才是。”他不可一世地教训我。

“不回去怎么着?”

我正暗思一种比较奏效的方法来应付他。

“师傅,我姊姊爱许仙,泥足深陷。世人生命奇短,才数十寒暑,你不若由得他俩——”

见他不做任何反应,我便把声音放软,放至最软:

“这是‘爱情’。你一定不明白。师傅,你要明白吗?”

法海先是抬一下眉,继而看着我,像听见天下间最滑稽的笑话一般,终发出曲折离奇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知所措,只得也定定地看着他。我那伪装的媚笑,僵在脸上,难以一手抹去。我说错什么?

他继续闭目合什,硬是不让路。

我若闪身绕路,或往回走,那是怕了他。岂非让他笑死?嘴巴既硬,不如试他一试。

他盘坐如石雕,一心收拾我来了。

好!

缓缓脱去上衣,慢慢走近,靠在法海怀中。把他的手握住,环向我的身体。

他没有看我。

头顶上现出一道彩虹,无限澄明。

“哎,你‘不敢’看我。”

他陡他睁开眼睛,刻意看着我,我马上趋近,鼻子贴鼻子的,良久,他的目光没刚才那人凶悍。

“佛之修法,无魔不成。你尽管来试我,我不怕!”

我用嘴唇揩擦他的嘴唇,用手抚摸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颈项,他的胸前。…

“人的好处,我懂了。你呢?让我教你吧,何以不解风情?”

他急念经咒。我俩飘荡至林间溪畔,人世仙境。

他思绪一定晃悠木定,体内兴起挣扎。盘坐的身躯微微晃动,开始流汗。

头顶上的一道彩虹依然无缺,但抵不过纠缠,他的汗滴下来。

我有点痴迷。

这不是一个男人吗?他不是在焚烧吗?

他表情痛苦。

“师傅,你的心跳得很厉害呢!”

啊,彩虹变色了,光彩黯退,渐黑……

正欲施展浑身解数——

法海拚尽全身力气,于此关头,把我推开。他大怒:

“妖孽!来坏我修行!”

神杖已迎头击下,我疼不可抑,已经负伤。

忙变身,遁地一逃,盘卷上树,伺机还击。即使身手多灵巧,但我不是他对手,禅枝反映烈日金光,数度把我打倒。

奋力招架,长发也被他扯断。看我伤成这样,他半点怜俗也无,是企图抹煞刚才的失态吧?——我不相信他铁石心肠!

一分神,禅杖又狙击而至,我退无可退,就在此刻,忽生好狡念头。

觑个空子,一伸手,往和尚下体抓去!

他大吃一惊。

赶忙一弹而远避。

我脱他一眼,脸有得意之色,还不借此良机逃走?

只见和尚怔住,表情复杂,又羞又怒。眼中闪出烈火。——第一回遭女人非礼,被得罪了!

林中,剩下一个矗立的和尚,在婆婆树影下,只听得一下拼命的咆哮:

“此妖非镇伏不可!”

金刚怒目,势不两立。

“你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我的自尊百孔千疮,血肉模糊。

连和尚都轻视我!不要我,送上门去都扔掉!

作为一个女人,碰这样的针,栽了个大筋斗。

小青呀小青,你美丽的色相就如此的一无是处?

我无地自容。一口气咽不下,遥喊:“你要什么?”

他道:“我要的不是你?我要许仙!”

“不,你怎可以干这种勾当?”

他要许仙?

我极度震惊。万箭穿心。

“世上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好呀,我把他带走给你看。嘿!”

“你敢——”

他转身就不见了。残留那冷笑。

他到什么地方去?又把许仙带到什么地方去?

我因心慌,一时间思潮乱涌。粉雕玉琢的女人,竟不能令男人动心,他眼中的至美,是许仙?

真是不甘心。

下下签。鸠占鹊巢。素贞占不到许仙。我占不到许仙。是法海,哦,原来他才是霸占鹊巢的鸠!

我更没勇气面对这般的狰狞。

都是这法海。一层一层,把真相撕现,现实惨不忍睹。

我百般忧虑,心折神伤。

掩住了面,无计可施。

生命为愁苦所消耗,年岁为叹息所旷废。来人间一趟,一事无成,反落得四面都是陷阱谗谤。

真累!

竟不发觉自己坐在某一破墙角落,消磨了多少辰光?

把七家茶叶如仙女散花洒遍大地。我不要做人了。精力枯干如同败瓦。但勉力把法海之勾当尽诉。

“姊姊!”我劝她,“姊姊,你放手吧,不要爱他了。另换一个吧?”

“不,我找他去!”素贞冷静地说,“小青,根公不是自愿的,你别被法海所慑。”

她见我不动,便道:

“我俩且把真气元神集中,好追探那秘密——”

但愿她没忘了,她那千多年的功力,躲到什么地方去。也许它一早溜了出来,离开她的身子,在后山之巅,大石后面,提笔练习书写一个“情”字。——一字熏神染骨,误尽苍生。

我俩上了后山,盘膝而坐。晚风吹来,已是日暮时分。斗大的太阳,慢慢地慢慢地下沉。如一面紫红色的早已不大明朗的圆镜,被光怪陆离的晚霞侵扰。

是的,连太阳也疲乏了。残红映照一个女人的悲剧。不,两个女人的悲剧。

素贞严峻地凝视远方,无限的倔傲。要很艰辛才可以令她相信,她的男人抛弃她。

“他没亲口对我说过任何话。一切都是谗言。”

我不知道她等什么。也许连她都不知道。不过在自欺着。

很快,整个疲乏的太阳已遭设项。大地空余一片青白。

渐行渐远渐无书。

“许仙不回来了。”我说。

素贞屏息凝神,侧耳聆听。

她找到蛛丝马迹了?

“小青,你与我一样,闭目屏息,集中精神。对了,听。听到吗?”

她功力比我深,所以早臻千里传音之境,我要费神良久,才得沟通。不知自什么地方,隐约传来法海与许仙的对话。——终于我接收到了。

我俩凝聚全副心神去偷听两个天下最可恶的男人之间,有什么心腹话说。

这法海,他道:“所谓色相,皆属虚幻——”

色相?虚幻?岂有此理,自己没有,心怀嫉妒。我听下去:“好比纯净宝珠,本来无色,红光来照,遗珠皆红;绿光来照,遍珠皆绿;红绿齐照,则遍珠红绿。因宝珠体性本空,虽百千万亿色相相加,包容如故。然色即是空。”

“师傅,你带我来此,不放我走,一直与我谈及色即是空,我一点也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你只要跟随贫僧便是。”

“你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到一处与世无争清净极乐地。”

“什么地方?”许仙惶惑地问。

法海悠悠道口:“上山、入寺、青磐、红鱼、清风。明月。我与你,内守幽闭,躲脱尘嚣,于深山密林之中,得享一片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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