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21)

我又暗忖,这法海,过分的狂妄绝情,他一定从未得过女人的眷顾了。要不他怎会竭力霸占许仙?这,有什么乐趣可言?

且他四霸霸的长相,仿佛额角便省了“大义灭亲”四个字,我忍不住,素损的嘴角,泄漏一点心事。

谁知接到的那冷峻的目光,但觉浑身上下无一幸免,我怯懦了,大气也不敢透,空余一个野蛮的架势,不知可支撑到几时。他自齿间漏出寒森森的话:

“孽畜,别逆风点火自烧身,末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卜

素贞听了,昂首大笑:“哈哈,生死有命,事在人为。我不信光明正大的爱情,敌不过你私心安欲。许仙我要定了。记着,明日午时。”

“爱情?”法海嘲弄,“我从来不相信这种东西。真幼稚!”

他下命令:

“许仙明日剃度!”

翌日,东方才发白,素贞与我,换过短装,分待雌雄宝剑,来至长江,念动咒语,水族听命。素贞道:

“但凡道行在五百年以上的,一声令下,长江发大水,兄弟漫过金山,为我于秃贼手中夺回夫郎!”

这些水族,平素修炼苦闷,一点娱乐也没有,但见得有事可做,当仁不让,义不容辞,也正好联群结党,一试自己功力可达什么地步。习武的等待开打,修道的等待斗法。堂堂正正的题目,引得族众义愤填膺,摩拳擦掌。——我心中想,历朝的民间英雄,什么黄袍如身,揭竿起义,恐怕也是一般的部署了。

午时到了,金山寺大门洞开,出奇地寂静,法海不把我们放在眼内了。我俩往里一冲。只见大殿前,法海情禅枝相拦。

此时,大殿传来众增的沉吟。

万灯骛地点亮,钟鼓齐鸣。

(金刚静心普慈经咒)在念诵着。

许他在一群木然的灰衣和尚中间挣扎:

“我不落发!我不要出家!我恋栈红尘,沉迷女色,你们是妒忌我吗?我不要学你们一样!

“秃贼!”素贞骂,“还我夫来!”

法海气定神闲:

“回头是岸。”

说毕突然发难。

禅杖一扔,大红袈裟一脱,茫茫如天壮大。

他露出上半身,整个背部,尽是刺青!

苦行僧以针穿过鼻孔,刺透舌头。参悟“我非我”。以针一下一下往皮肤上戮,血水渗出。青蓝入侵,与血脉、神魂相结合。毁身、忍疼,成就一福大图。

法海背上是一条替天行道的苍龙。

它盘踞于他身上,陡地随肌肉活动,发出精光万丈。

仿如破肤而出,冲天一翔,吟啸嘘吸雄壮而霸道。因青蓝色的苍龙腾空,云起了。脊上的普,焰电齐放,头角降峡,头上有明珠,眼睛奇特,力摧群山。

火球喷击不断,我嗅到身上毛发的焦味。

它张牙舞爪,自空中俯冲,要置我俩于死地。

法海冷笑:

“荤畜!不自量力!”

一时金光灿烂,眼花缭乱。血红一片。

法海原来有备而战,当天一喊:

“天兵天将,快来追捕青白二蛇!”

这一喊,非同小可。我俩一惊,马上化作急烟,乘风逃逸,到了长江头,发动大水,一路浪卷浪送,涌至人高,呼啸直奔金山寺。

天色陡地变黑,狂风急雨,像一个五内翻腾的妒妇。一切行动只为负气。事件演变为僧妖大斗法。都因双方一口气咽不下。

江水泼泼狂滚,怕要漫过金山了。凌空忽飞来法海那大红袈裟,他用他毕生功力护寺,袈裟险险盖住,无论江水怎么努力,水高,寺亦升,始终只漫到山脚。过了三个时辰,金山寺,矗立在昏沉黑雾中,高大挺拔,雄踞一方。

素贞正在发急,忽然五百天兵团团围困。

原来此等深沉骁勇之天兵天将,早已布好阵势,只待我俩一时心焦,意绪纷乱,便乘虚现身,步步进逼。

忽地,连那昆仑山上之鹤童和鹿童也来凑热闹了。这两个小子,眼看灵芝被盗,心已不甘,现在又得良机呼朋引类,以多欺少,把两强悍女子收拾,怎不兴奋莫名?当下忙摆定招式,准备以生平力学来表演擒拿。

众朱幡宝盖,盔甲齐备,正与我俩对峙,后方有援兵杀至。天兵天将,力战水邪水妖,一时之间,杀得难分难解。血肉骷髅,不兑成为主子的垫脚石。

就在干戈扰攘力战群雄之际,素贞突举剑乏力,腾腾后退数步。

我莫名其妙,赶快搀扶。

“婉姊,怎么了?”

素贞一阵腹疼,直不起腰,脸上滚下斗大汗珠,她说:

“小青,不好,想……想是动了胎气……”

“哎!我一听,气结,“早不动晚不动,偏在这节骨眼上动。金山寺漫至一半,天兵又战至一半。进退两难呀。”

她咬牙强忍。

稍一拖延,被敌人看出不对劲,长了他人志气,还不穷追猛打?

我一边护住姊姊,一边勉力迎敌,筋疲力尽。素贞又疼得不成人形。

此时,有人高呼停手:

“莫开杀戒!莫开杀戒!”

哦,原来又是那南极仙翁。

他先喝止自己的底下人,便是那鹤鹿双重。他骂:

“姓白的寻她丈夫,有什么不对?别管人家夫妇的事!”

那两个混小子,怎敢不听命老人,只好鼓腮败兴站过一旁。真是,自己都未开窍,懂啥七情六欲?南极仙翁转身一瞧两军阵势,心里明白,他一指素贞:

“这白蛇身怀有孕,是文曲星托世,请各位大人高抬贵手,免伤他骨。——且这人间爱欲纷争,不可理喻,不值得各位动气,浪费了时间精神,分不清是非,何必牵涉入小圈子中?”

众大汉一听,见他说得是。转念堂堂男子汉,原来插手入了家庭琐事,担了个大材小用之名,纷纷告退。水族们也离去。给足面子。

“仙翁,”素贞忙下跪。——这素贞,忠的也跪奸的也跪,真是作孽了。她恳求:“请代我救出许仙相公吧。’,

“哦,”仙翁道,“我是来劝架的,不是来打架的。有什么纠葛,还是你们自行解决好了。”

终于又只剩下我们四人。

扰攘了半天,一切也就还原了。这般滑稽的戏,还要不要上?

不,素贞疼痛难当。

“小青,我怕我要生了——”

我大吃一惊,手足无措。眼看罡风已靖,她老人家却要生了。

“怎办?”

“等生了再说。”

“许仙还抢不抢?”

“抢!要不我孩子没有父亲!”

她泪流满面:“我要我孩子有父亲。”

啊!枉她千织万纺,如今只余一根断线,唯一的愿望是“孩子有父亲”。这人间虚妄而无奈的责任。

“小青,”她真心地说,“此刻我只有你!”

她终于觉悟了!

“姊姊,”我扶持着她,“我们索性把姓许的忘掉吧。——要一个‘父亲’来干啥?这只不过是凡俗人的习惯吧,算了,我们自己把孩子提携。忘了他吧。”

她没有答我。疼了一阵,也许是想了一阵,她低下头来:

“回西湖去。”

然后她就一直沉默了。

女人连沉默也是撒谎。

我不管,闹攘了一段日子,终又回到老家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御风乘云,仓皇归巢。你看,我们到底得到什么?

又见那长堤,堤外有山,山下有湖。

过了这苏堤,经孤山绕道,重上白堤,一湾流水,半架石桥。是呀,我也曾在断梦中,忆起过这断桥。我对杭州的感情,对西湖山山水水的感情,原来是那样的牵肠挂肚。“江南好,风景曾旧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满载一身伤痕,两袖清风,我俩回到故地,相对凄然苦笑。——不要紧不要紧,改过自新,从头做起。谁没有绊过一做半跤,谁没经历一波三折,有什么大不了?有些人郁郁不得志,空有旷世才华,也寂寂而死;有些人终其一生,遇不上一个叫他心神颤动的人,也寂寂而死;有些人……嘿!我俩才不会死,顽强的生命力,叫我们除了互相嘲弄之外,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当的事儿可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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