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沸(93)

作者:二十四始 阅读记录

天边响起数声鸟类的鸣啼,悠长而空灵。

波纹一般的光弧自那点晕染开来,所过之处流光溢彩。

那对翅膀动了动,如同开春着色的繁复花朵,颤颤巍巍向外打开了。

里面抱膝蜷坐着位小向导,衣裤宽大,手脚瘦弱,他听见动静,懵懂又茫然地仰起头。

小喻沛见状笑着问:“你是我的精神体吗?”

小筝汀眼睛一亮,木愣愣地看了他一阵,细声细气反驳道:“哪有人形精神体的。”

“这到底是谁的领域……”小喻沛张望过一圈,“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一条小鱼从小筝汀头顶飞跃而过,他面颊被水滴打湿,低头搓了搓脸,有些失神道,“我忘了,我好像在这里待了好久好久……”

小喻沛涉水走过去。

他脚下,那些渐次盛开的涟漪里,有鱼类断续跃出水面,绕过他的脚踝与腿肚,摆尾往上,穿游过他的身体。

它们的身躯在顶出胸口的刹那变回鹩莺形态,翅膀狭长,尾翼直竖,周身围绕着红线般的络丝,呼啦啦拍翅冲上了天空。

群鸟过后,身量年龄已然恢复的喻沛俯身对小筝汀伸出手:“原来我们曾在同一片住院部待过,我父亲还把给我准备的节庆公仔送给了你。”

小筝汀依旧有些迷糊,看见他的动作不知想到什么,先是瑟缩了一下,片刻,又遵循着心脏叫嚣鼓噪的本能探出手去,迟疑地把手放进他粗糙带茧的掌心。

天光倏而大亮,太阳蹦出海平面,千万光线喷薄开来,将领域染成了极赋层次的橘紫色。

天地瞬间稠艳一片,热烈明亮,如火似幻。

天边有海水翻卷出白浪,又像是柔软的云团,庞大蓬松,横向堆叠绵延出数百公里。

万千晨光下,喻沛轻轻握住了那只手,把人拉站起:“你说,当年你要是跟我父亲回喀颂了会怎么样?”

这句话像是某个引子,小筝汀突然想起来那位警长送给他的雪豹玩偶。

一人来长,没有真正的雪豹毛发那样粗硬扎手,而是柔软的,抱久了会蕴出温度,鹩莺很喜欢,总在里面打滚。

就像是——

就像是什么呢……

他想不起来了,只觉得满屋子的安全物似乎都差了点东西。

阮筝汀时常奇异地感知到,他应该是有过这样一只大猫猫的,否则如何熬过那些年岁呢?

那段时间,他从休曼骤然跳进塞路昂纳,再次困于层层监管与控制下,对接近自己的所有人都保有戒备,都心生厌恶。

瑞切尔提出以精神暗示的方式治疗他的巢化症,可他拒绝了常规方案,没有采纳主治医师的守卫者形象,而是执意要放一个看不清面貌的男人进去。

该是这样的,他想,明明该是这样的,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直至27年演练,他遇见了那位来路不明却张扬明艳的哨兵。

对方接近他,没有带着任何出于自身利益的目的,似乎只是纯粹想靠近而已。

一如他下意识的接纳和默认,就像早已习惯这个人的存在一般。

阮筝汀早前幻想过诸多死亡的形式,那时他竟然迷恋至深地发现,大抵溺毙于阳光,是最为美妙的时机。

演练结束后,他曾掩藏过一切痕迹与精神力,偷偷去找过那位哨兵。

对方在训练间隙靠着栏杆休息,阳光毫不吝啬地笼在身上,一静一动都带着难以忽视的锋芒。

和演练时很像,但又有些不一样,太过意气风发,像把无鞘的野战刀。

出错了,似乎又出错了……

阮筝汀顺着力道站起来,身量迅速拔高,面容褪去青涩与稚气,只是体格依旧削瘦。

那对漂亮的翅膀向后收拢垂放,飞羽折铺在水面上,溢散着淡蓝色的光芒,簌簌沉进水下。

他难以自持地近前两步,红着眼睛撞进喻沛怀里,反手抱住对方,有些哽咽道:“怪不得……怪不得我总是觉得你很熟悉。不管是当年演练,还是后来在修黎遇见,原来……”

原来远在相识之前,你我早已重逢,千万次。

“怎么又哭了呀,”喻沛抱着人坐下来,轻轻顺着他后背,“我手劲太大,攥疼你了?”

阮筝汀被他逗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楷过眼角,转移话题道:“之前在挪亚,有些事情没来得及告诉你。”

喻沛心下一动,轻声问:“什么?”

越来越多的灰羽鹩莺盘旋在海面上,霞色被接连衔走,天地一派爽霁。

待最后一条鱼离开雪豹爪边时,精神体发亮膨胀,再次显形时,粗长尾巴上立着只神气的蓝羽肥啾。

“种魇是假的,布诺曼与海濒拉的机制完全不同。”阮筝汀替人理过胸口的衣褶,隔着布料,拍了拍那几颗发珠,“他们哪怕在意识最为混沌的时候,都没有伤害过你。”

他这次跟在喻沛身边,看得很清楚——

当初扒拉哨兵裤腿的雪豹,其实是尤见苒的精神体。

而一路断续护着哨兵的破烂屏障,是喻诵春不成型的知更鸟羽翅。

还有那些多余的枪声,是成蕤的精神力攻击,是雪羊的角,是未及彻底感染的战友们的掩护……

喀颂的每位前辈都是军政退下来的,见过最为黑暗也最为光明的东西,怎么可能不懂人心最为幽微之处,怎么可能毫无防备和预料。

纵使被联邦高层所弃,亦是怀着自愿牺牲的决绝死志。

这里是最先接纳特殊人类的地方,也是离各个兵种战前宣言最近的地方,是世代英雄及各界佼佼埋骨之地,每块石碑上都流淌着自由、爱与希望。

他们的信仰宁折不屈,闪闪发光,自始至终都不曾腐朽溃烂过。

喻沛愣了下神,撇开脸,掩饰性地短促笑过一下,尾音有些飘渺:“我……我一直都相信着,只是希望有人能陪我证明……”

证明山海与过去的存在,证明故土与自我的存在。

信仰崩塌能够轻易毁掉任何一位哨兵,他们需要支撑着自己不断往前的向导。

何况当时鹤佳渐背叛性地投于塞路昂纳,他不曾遇见莘蓝与莱兹,踽踽独行数年,想守的能守的,什么都不曾剩下。

连照片都没有。

他们脚下,海平面疾速降低,缩变回清澈湖泊,雪山与冰川重现,云朵落下去,弹停在草原上。

而那些多余的水体正一滴一滴往上飞,慢放雨帘似的,清晰地路过两人。

阮筝汀分不清划过眼睫的是水滴还是眼泪,略显无措道:“喻沛……”

“知道你不会安慰人,”喻沛忽然侧身抱住他,“这样就很好。”

阮筝汀温声道:“嗯。”

“你不能再莫名其妙出现又消失了。”

“嗯。”

“你只会说嗯吗?”喻沛得寸进尺,“又成锯嘴葫芦了?”

他们旁边,鹩莺试图给雪豹梳理毛发,从尾巴尖开始,一点一点往上。

雪豹被它啄得不自在,扭身给生气跳脚的肥啾舔毛,一舌头下去,把鸟团子舔出去老远。

阮筝汀不说话,抓着哨兵头发把人拉开一点,又冲他的方向仰了仰脸。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喻沛揽过他,凑首碰他额头,“嗯……体温正常,心率有点快。”

阮筝汀把脸埋进他颈窝里,几秒后闷闷笑起来:“我在索吻啊,笨死了。”

喻沛面无表情,抬手把着他后颈摩挲:“不好意思,业务不熟练,或者你再来一次?”

阮筝汀轻声嗔怪:“你走开。”

他们头顶,地脉倒影倏而远去,群山的影子演化成秀美水城,水塔拔地而起,云栈与木房交替铺就。

蛛网似的水道渐渐被蓄满,清风拂过,垂柳之下,正荡出细细的波纹。

这一隅震颤不停,两边的引力法则总算起效,各自领域对两人发出牵引。

喻沛突然抬过阮筝汀脸颊,稍一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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