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爱之名(78)

作者:温九三 阅读记录

“季云深,你不用勉强的。”

“夕野烘焙用的红颜草莓可是一大亮点,阿晏,你尝尝。”金属勺又往前递两寸,肖誉没张嘴,季云深笑着催促,“快吃啊,我手都举酸了。”

肖誉不是脾气火爆的一类人,但当积攒一晚上的火气终于冲开阀门,顺着血液流遍全身时,产生出麻醉剂一样的东西,令大脑失去理智,只剩一个想“发泄”念头。

他挥开勺子,身体后靠。大抵是墙面太过冰冷,连带着声音也结了霜:“季云深你在干什么,折磨自己,装可怜博同情,想让我内疚?”

季云深的手落回去,勺子角度倾斜,蛋糕尖上的草莓掉下来,一路滚到地上,鲜红湿润的草莓裹满灰尘和毛发,遥遥一眼便食欲全无。他夹起一根酸辣粉,在嘴边吹了很久,凉透以后才送进嘴里。

“咳咳!我想,尝尝你喜欢的食物……咳咳咳。”

“别吃了。”

“我爱吃。”

季云深被辣得红了眼圈,却依然不放弃。

仿佛有人向他承诺,吃完一碗酸辣粉就能实现一个愿望,他便机械式地重复着喝奶,嗦粉,吃蛋糕,再嗦粉的动作。

“我不觉得这是折磨自己,嘶……相反,我吃得很享受。以后……我们可以经常来瑶华……吃酸辣粉。”

“我让你别吃了!”

酸辣粉被肖誉扫到地上,红油顺着复古风的地砖蜿蜒流到他脚下,店里短暂静寂了一瞬,几秒后又恢复喧嚷。

季云深没想到他这么激动,愣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可惜了,排了这么久呢。”

“我再说最后一遍,季云深,我们已经分手了。”

“人的潜能是无限的,”季云深盯着地板,根本不听肖誉在说什么,“别看我现在吃不了,多吃几次,吃辣的能力就水涨船高了。”

肖誉的头快要疼炸了,气息急促而不均,他长呼一口气调整呼吸,眼神不带任何情绪:“就算你吃辣椒油喝辣椒水我们也回不去了。你懂吗。”

“阿晏——”

“——两位客人先别动!”服务员拎着拖把和水桶跑过来清理,“您抬一下脚。”

头脑冷却,肖誉意识到自己给店里添了麻烦,很过意不去:“……对不起,麻烦了。”

“您说哪儿的话!”

拖把在桌椅下进进出出,肖誉和季云深没再说话。

酸辣粉混着清洁剂的香味令人作呕,轻易成为这段记忆的载体,闻到这气味就回忆起今日、乃至这段时间发生过的事。

肖誉恨不得鼻子和脑子一起坏掉。

服务员收拾干净,说了一句“祝您用餐愉快”,便提着水桶走远。肖誉更愿意解读为善意的“劝解”,而非阴阳怪气呵责。

“真干净啊,跟没脏过一样,”季云深感慨,“恢复原样比想象中的简单。”

怎么轮到他们就这么难?

“回去吧。”肖誉开口。

“——小时候,我向最好的朋友坦白我是个富二代,结果他抢走我的玩具,抢走我的零花钱,在学校造我的谣……我很生气,就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季云深吃完最后一口蛋糕,放下勺子,擦了擦嘴:“你猜他说什么。”

料想等不到回答,季云深停顿几秒,自顾自说下去:“他说,反正这些你很容易得到,分我们一点怎么了?”

肖誉抬起眼皮,沉吟不语。

“他们不知道,季秋白那个怪老头对我严厉得很。小时候他不准我玩游戏,不准我看课外书,不准我乱买东西……我唯一接触到的课外读物居然是语文试卷上的阅读理解——扯远了,总之,那些零花钱和玩具都是我求了很久才得来的。”

“那件事让我长了个教训——不能向任何人袒露心声。即便是我最亲密的人也不行,因为坦白后被背叛的滋味太难受了。”

“从那以后我发现,他们拼命追求的月入过万,社会地位,权力爱情……我真的可以毫不费力得到。”季云深苦笑一声,偏着头抬眼看肖誉,“但我也有怎么都得不到的,我甚至愿意用生命去换。”

预感到接下来的话,肖誉身体前倾,胸口紧抵了桌沿,他害怕季云深说出哀求之类的话,他害怕自己会再次心软:“季云深——”

“阿晏。”

季云深打断他,把大衣前襟捋得整齐板正,苦涩中带着自嘲:“时隔多年,我还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我向你坦白心里的阴暗面,向你暴露自己的控制欲,果然把你推得更远。是不是注定了我就该是被抛弃的那个?”

“不过这次我不后悔,因为我犯了错,犯错受罚,天经地义。可是阿晏,坏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自问我没做过丧尽天良的事,为什么我做了一件坏事就要永不见天日?坏人尚且有改过自新的机会,为什么我没有。”

“阿晏,这对我太不公了。”

酸辣粉店的翻台率很高,自从两人进来以后,周围的食客换了一批又一批。

临近十点,店里只剩他们一桌,肖誉的酸辣粉早就吃完了,保洁已经从店的另一头开始打扫,想到门口写着“营业到晚上十点”的牌子,他起身往外走。

“你的外套。”季云深不再留他,拿着羽绒马甲追出来,“风大,穿上吧。”

肖誉头也不回:“我不冷。”

外面摊铺收了七七八八,街道暗下来,一晚上聚起来的烟火气在冷风里荡然无存,格外冷清。

肖誉听着身后和他几乎一致的脚步声,脑子里同步回响着季云深的话。

他从来不知道,季云深这样的人也有被孤立的经历。他认识的季云深应该毫不犹豫把东西再抢回来,而不是“长了个教训”。

刚才季云深的身上好像有个罩子,漆黑色,吸收了室内所有的光,却透不进罩子里面,季云深被困进了无边的黑暗。

季云深眼里没有光。

夜晚的风很大,把肖誉的卫衣吹得前面贴紧身体,后面涨得圆鼓鼓,没几分钟就冻得透心凉——留给季云深的羽绒马甲穿了吗?

应该没穿吧。

马甲臃肿,套在大衣外面不好看,就算路上没人,花孔雀也要维持完美的形象吧。

瑶华这座城松弛懒散,24小时营业的店铺很少,除了暖黄的路灯,街上几乎没有其他光源。沿韶华路一直走,顺着走上海滨步道,周遭又亮了起来。

海滨步道的灯彻夜点着,偶有夜跑的人从他们身后赶上来,超过去,擦肩而过时能听到他们轻盈的脚步声,和匀称有力的呼吸声。

无力感忽而出现,肖誉走不动了,他两手搭在栏杆上,弓腰望着远方。

夜里的海是一池浓墨,不断舔舐沙滩,填平坑洼的同时也抹去了人们来过的痕迹。沙滩和大海在每个日出时都是崭新的,迎接崭新的自己和游客。

余光里出现一双白色运动鞋,海风送来季云深的声音:“维C和B5能促进伤口愈合,是你放在我包里的吧。”

是陈述句。

肖誉没出声。

“还有这件衣服……”季云深松开手心,被攥得干巴巴的马甲得到呼吸的空间,充气一般逐渐蓬松起来,“阿晏,你明明很在意我。”

是定音锤笃定地敲击鼓面,是悬在头顶的铡刀猝然下落,是自由落体的铁铅砸进地面。肖誉的那些小心思全部被发现了。

金属栏杆触感冰凉,刺痛着手心的神经,他不禁怀疑拿开手会粘掉手心的一层皮。

栏杆下面灯串缠绕,连成一排的桃心形灯泡刺得他眼睛酸涩,他闭紧双目,生理性的眼泪洇湿睫毛,又在海风中迅速凝结。

“我变不成你期待的样子,我不是风筝,我也不属于任何人。”

灯串的线是扭在一起的三股塑胶线,他故意将其拆开,然后松手,电线靠着惯性又拧了回去。

“翻篇吧季云深。你才三十岁,我也很年轻,我们可以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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