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爱之名(93)

作者:温九三 阅读记录

大门没换,还是那扇棕黑色的三樘实木门,数月前他还觉得像一个矩形黑洞,里面是吃人不吐骨的深宅大院,但现在他由心底生出了想念,竟觉得黑色在散发暖意。

“傻站着干什么?开门啊。”

季云深晃到他旁边,拎起他的手放到指纹锁上,大门马上打开了。

他动了动嘴,季云深马上欠兮兮地笑:“我怎么会删掉你的指纹呢。”

心态一点不像大病初愈的人。

门口一蓝一棕两双拖鞋好好地摆在那里,玄关柜上香薰和洗手液的牌子没变,以前随手放在换鞋凳上的外套也还在,一切都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门槛有点高,季云深又不大会操作轮椅,在那儿卡了半天,被肖誉从后面推了一把才顺利进门。

“谢谢阿晏。”

季云深笑了,弯腰换鞋时发出了“唉”的气声,表示这个动作做得十分困难。

肖誉看了一会儿,蹲下去解开鞋带,脱下来,把蓝色拖鞋套在季云深脚上,然后小心放回脚蹬,仰脸问:“疼吗?”

“有点。”

不知哪个脏器出了问题,肖誉觉得整片腹腔都疼。

这么简单日常的动作季云深都做不到,这么轻缓的动作也会让季云深痛……他立马绕到轮椅后面,下一秒眼泪就“啪嗒”掉在手背。

季云深的轮椅比家里的餐椅矮一点,本来说不碍事,但肖誉一定要调整,于是升降桌再次派上用场,降低之后刚好在季云深胸口的位置。

“不好奇我送你什么吗?”季云深对一桌子菜没什么兴趣,只提着筷子瞧他,“打开看看?”

肖誉夹菜送进嘴里:“我回去再看。”

“就现在看。”趁他不注意,季云深探进口袋掏出小盒,自己打开又推回他面前。

不仅蓝丝绒小盒眼熟,中间缀着的宝石更是眼熟。

“项链?”

“跟你的耳钉是一套,可惜从瑶华回来才送到我手里——我还以为送不出去了呢。”

挂坠是圆润的矩形,外围点缀一圈白银,一根铂金链从最上方穿过,是很大气的款式。肖誉没有戴首饰的习惯,当年那个耳洞也是打完就后悔,几乎常年戴一小截透明耳棍。

但这是季云深送的。

见他愣着不说话,季云深追问:“到底喜不喜欢啊?”

“不喜欢。”他看季云深一眼,随后拿起项链戴在脖子上,垂下头双手后举,倔着一股劲扣好,淡声道谢,“季总破费了。”

季云深蹭着轮椅往他身边凑,笑呵呵地:“我问的是,你喜不喜欢我。”

膝盖顶着膝盖,季云深的骨骼感分外明显,触感也不似健康的髌骨,他不禁又一酸:“你的腿……”

笑容僵在脸上,季云深身子撤了回去,掀开绒毯,颇为失落:“我躺了那么久,里面的神经坏死,医生也说不准以后的情况。阿晏,我可能站不起来了。”

那条腿裹在西装裤里,长,直,匀称,肉眼看上去和从前一样,他不敢想象衣料之下的皮肤会是什么样子。

“……对不起。”

除了这句话,肖誉不知还能说什么,他嘴笨,面皮又薄,哪怕心里想着一辈子对季云深负责,嘴上也表达不出半分。

“我的腿会逐渐萎缩,几年后可能就得截肢,以后去哪都要人推轮椅。阿晏,你说的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

季云深却不听,把轮椅往后摇,一口气退离肖誉七八步远,然后捂住了脸,颤声道:“阿晏,你是不是嫌弃我?”

三十年顺风顺水,事业有成,稳重温和的人一朝遇难失去双腿,难免性情大变,此刻的季云深看起来敏感、尖锐又神经质。

或许别人无心的埋怨、随口的问候、热情的邀约,通通让季云深联想到:他在影射我瘸腿。然后季云深会质疑自己的价值,从此生活在不见天日的苦难里。

思及此处,肖誉“噌”地站起来,急红了脸:“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有腿,他就给季云深推一辈子轮椅。

如果季云深想出去玩,他就做攻略安排好一切,轮椅到不了的地方他就是季云深的腿。如果季云深碍于形象不愿出门见人,他就陪季云深待在家,他也不出门。

别说没有腿,就是没有手,他也会每顿饭喂着季云深吃。

那是他最爱的人,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怎么会嫌弃?

“其实我一个人也行,”季云深声音发颤,欲盖弥彰地捏了捏鼻子,再开口时鼻音浓重,“但那不叫生活,叫生存。”

“……别说了。”

汤碗里蒸腾的热气越来越疏,几颗浑圆的油星消散,玉米段和排骨块猝不及防地撞上,紧紧挨在了一起。

季云深年轻,英俊,有名,多金,那晚目睹理石茶几从七楼抛下来,奔向他,推开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会死?

意外发生的零点零几秒,谁都来不及思考,季云深潜意识里把他的命摆在了第一位。毫发无损的他尚且无限后怕,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季云深又该如何自处?

“季云深……”蓝宝石的光折射在瞳孔上,触目一片深蓝,他两手攥紧裤缝,艰涩开口,“你后悔吗。”

“一点都不,阿晏,还好那天砸的是我,我——”

肖誉冲过去吻住季云深,把未说完的话全部堵进喉咙里。

从他说“分手”的五个月零二十七天里,有争吵,有误会,有暴戾,有绝情,但他还是和季云深走到了一起。

他还是吻得毫无章法。

逮着季云深的嘴唇不松口,有时温柔缱绻,像在给崽崽梳理毛发;有时细嚼慢品,像品尝珍馐美味;有时又情欲满溢,小别胜新婚。

季云深痛哼一声,他猛然回过神,本想撤出去,却被季云深反客为主地追上来。于是他“放开手脚”,季云深步步退让,顺从地引领他攻城略地,直到每一寸都打上“肖誉”的私人标签。

唇舌分离,肖誉脸红气喘地站直身体,把季云深揽在怀里:“我会一直在的。”

季云深舔了舔唇,面上意犹未尽,却委屈道:“可我站不起来,已经不能……”

“没事,”肖誉按下开关,轮椅扶手便收了回去,他面向季云深跨上来,安抚般用下巴来回摩挲,短发硬韧,扎得皮肤又疼又痒,“那换我来。”

“阿晏?”季云深眼里一亮,“现在可是你自己要这样的,说话算话?”

“算话,我什么时候——啊!”

视野陡然拔高,肖誉瞬间离地一米多远,本能搂紧季云深的脖颈,他脑子懵得彻底,“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季云深像抱小孩那样托着他的屁股,一步一步,稳稳走向卧室,房门关严之前,传出肖誉绝望的声音:“季云深你这个骗子!”

第84章 84“不值得可怜。”

开庭那天旁听席人满为患,墙倒众人推,来者皆是谢景仁曾经的合作伙伴。

谢景仁穿一身皱巴巴的西装,被两名法警押解上庭,站在被告席的位置垂头不语。人靠衣装马靠鞍,谢景仁已年近半百,未经打理的样子看起来像六七十岁的苦命人,才数月不见已形如枯槁。

操纵证券市场,挪用公款,侵犯商业机密……法律上的,道德上的,谢景仁几乎沾了个遍。帮他多添一笔债的人滔滔不绝,为他作证求情的寥寥无几,林林总总算下来被判了终身监禁。

肖誉守约出庭作证,帮谢承彻底洗清了嫌疑,对上那道感激的目光,他沉默地移开了眼。他不接受谢承的道歉,更不需要谢承廉价的感谢。

散庭之后他一个人在卫生间里待了很久,撑着洗手台和镜子里的他对视,连他自己也看不清那双眼睛里的情绪。

一言不合,不分青红皂白就打骂的严厉祖父;当面示好背后捅刀,道貌岸然的大伯;永远有吵不完的架,关系差劲的哥哥;学不完的功课,无休止的练琴,还有笔直却看不到终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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