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失序(86)

作者:韩骨 阅读记录

郑元可以轻易地演出姜深的心境,他不行。他对剧本倒背如流,每一个人物都摸得无比透彻,可他还是无法成为姜深。

名为周沉的灵魂藏着太多太多冗杂纠结的情绪。他想借着电影完成的事又太多太多,恰好,所有都与贺执息息相关。

周沉在杳无人烟的拍摄场地呆站,脸上抹着的泥灰几乎干裂。他在心底盘算了许多可能发生的事,并一一为它们制定计划,好将结果导向影片顺利拍摄这一结局。

摄像机屏幕上的时间读数一秒一秒增加,天际乌云层层叠叠地滚动,随时要降下真的暴雨。

周沉终于推动木门,修长的手进入镜头,生锈合页与木头挤压摩擦,发出长久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随着这声音,天光倾泻而下,他得以见到这座倾注了鬼魂的祠堂内里的真正模样。

祠堂里没有点灯,茫茫的黑暗与它的破败相得益彰。

楹联上的字体已然模糊,高悬匾额上倒还能看出祖训的模样。四个字大方规整,写的是——“孝廉方正”。

此时,笔锋凌厉的字被鲜红绸布缠着,在“廉”与“方”之间的正上方,一朵绸布叠成的红花垂落着,宛如开春压坠枝头的繁花。

大喜的装扮与匾额格格不入,显出些许荒唐,却是这里最完整最漂亮的物品。

匾额下方,青石砖地上静静摆放着四方神龛。供奉的牌位七零八落,露出的木头表面皆浮着一层灰白尘土,显然许久没有人打理过。

许许多多孙氏的幽魂徘徊在此,却无子嗣可供他们庇佑。这座庇佑子孙万代的祖祠俨然被后代遗忘,成为山间隐秘的废墟。突然被想起时,上供者却连简单的打扫和修缮都懒得去做。

没有香烛,没有贡品。空空茫茫,了无生机。

“嗤——”

一点烛火亮起。

大堂中央红色做底,锈金银线的蒲团被照亮。上面金线勾勒的鸳鸯成对,银线描画的仙鹤高飞,垂在地上的流苏挂着银质蝴蝶,或展翅,或停留,栩栩如生。

这样精致漂亮的软垫上,落下星星点点的泥土,泥水渗透绸布,凝成干硬的土块。

周沉的目光被那些晶亮的丝线吸引,又被出格的泥点指向上方,最终落在软垫上,一个清瘦、高大的身影。

新娘捧着喜烛,端坐。旋即,“他”身后亮起成片成片的喜烛,聚在楹柱底部,铺散在神台各处,将凌乱牌位照得红火。

贺执将透红的喜烛放在砖石地上,蜡泪便顺着柱体而下,在尘土里冷却,凝聚,堆积成怪异松散的烛花。

周沉停下脚步。他离那道红影只有两步远。贺执脸颊画上了面靥,身上穿着不合身的喜服,眉目间飘荡着平烨烛的幽魂。

【姜深进来时,没有遇到平烨烛,只与寄居山野,背负夙愿的精怪打了个照面。那只精怪长了平烨烛的脸,妖冶凄冷,与山间小屋里缩在篝火边烤红薯的年轻赶尸人相差甚远。

那只精怪点红烛,跪拜神台。

他是那些绑着他的寨民,是要将他活埋配给孙鬼的长老,还是……

姜深眨了眨眼,感到里面泛出滚烫的液体,将眼睛刺伤。

那还是替他避阴魂的,他在大山里的朋友。

他就是平烨烛。

冷汗浸透姜深的后背,四肢终于能动弹时,姜深近乎崩溃地扑在幽灵般的平烨烛身上。他撕扯着那些华贵精致的礼服,银饰被撞得叮当响,红烛被打翻在地,摇曳两下后不甘地熄灭。

他困兽一般在祠堂里游走,在看到一人高,铺满红绸,四周摆放着昂贵银饰的棺材后,彻底疯狂。

酥烂的木头牌位在棺身上留下几道细微痕迹,红绸被扯碎,银饰被砸烂。

姜深抓着平烨烛的领子,大喊:“我要躺在这里?还是你要躺在这里?他妈的这里都是一群疯子,疯子!”

他害怕极了。因为平烨烛看起来与这里太过相配,好像他一眨眼,就能变作旧祠堂里被埋葬的一具尸体。】

戏目清晰呈现在脑海中,周沉的双脚却几乎沉入青砖地,挪动不了半分,他的思想翻腾着与平烨烛应和,与姜深应和。

最终他得出一个和谐的结论——贺执该是旧祠堂里被埋葬的,葬在他身边的尸体。

贺执比他想象中还要适合平烨烛,那身喜服也比他想象中更贴身。现下的场景是匿名编剧为平烨烛编写的归宿,而周沉觉得,就连这也比想象中更适合贺执。

“小周导,你没入戏。”贺执的声音突兀响起,“依照剧本,你应该砸碎那口棺材,踢翻烛台,把这些牌位都踩得稀碎。”

贺执拽起自己的领口:“然后扑过来像这样子拽着我,眼睛瞪圆,泪水淌得满脸,然后……狠狠亲我一口。”

他的声音喑哑,语调却上挑,与一身服装毫不相配。

周沉阖眼,再睁开时属于平烨烛的幽魂已然从贺执身上消失了,可回来的却不止是贺执。

贺执起身,甩掉啰嗦的喜袍,将一身脏污丢弃在后。他嘴里调侃着,嘴角没有勾起半分。那份轻佻懒散就像是木门上摇摇欲坠的窗户纸,薄而脆弱,随意一戳,就能打破伪装。

贺执迎着光,微微眯起眼,看向周沉的目光里,分明满溢着复杂的情绪。

校园时周沉在贺执身上读到过喜爱与愉悦,重逢后他读到过尴尬、愧疚、讨好,乃至动情时的疯狂。可现在,他没能读懂。

“你怎么没入戏呢?”贺执叹息,他依旧是那副痞里痞气的模样,身后喜烛飘摇着,将红色映照在贺执的周身,像从墓地里苏醒,无所不知的鬼魂。

周沉沉入其中,耳边听到呓语。

“——你是不是,在演你自己?”

作者有话说:

周沉:上瘾

第114章

自察觉到平烨烛与周沉微妙地相似起,贺执就再没出过戏。

那种迫切与沉溺新颖而令人着迷,他抽丝剥茧着平烨烛,从层层围绕的丝线里剥出一个蜷缩着的周沉。

曾琳的确是业界顶尖的化妆师,她将平烨烛身上的柔软与易碎变得可视,也让贺执进一步探知匿名编剧在温暖宽泛的故事后,隐藏的阴暗。

平烨烛是姜深在大山偶遇的一抹光,神秘,强大,是姜深纪录片中最出彩的角色。而姜深眼中的惊鸿一瞥,却是平烨烛苦等经年,可遇不可求的眼睛。

失去父母,失去梦想的平烨烛是漂浮的舟。他浅浅地扎根在大山深处破败的木屋里,只等哪日化作黄土一抔,轻飘飘地结束一生。

贺执一直觉得平烨烛是淡然洒脱的,他的沉闷来自他背负的故事,冷淡来自对生死离别的看惯。

当看到郑元扮演的姜深被一只凶煞大鹅追着满院子跑,手里却抱着相机不肯撒手时,他从心底感到了一抹属于平烨烛的喜悦。那是一种干枯的根系骤然舔舐到雨露的惊诧与激动。

贺执才终于摸到廖嘉宇所说的“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在稻城亚丁变卖手稿的编剧经历了什么,但他表面的暮气沉沉,与蓬勃的剧本混在一起,变成了平烨烛的模样。

平烨烛离开城市,蛰伏在他心底留有根系的家乡,他渡着横死的同胞,固执苦闷地守在这里。是因为,他留有一抹单薄的、缥缈的希望。

这份希望在姜深这里生根发芽,兢兢战战地成长,却被属于大山的迷信打了个粉碎。

贺执撩开婚轿的布帘,看到那张在城市里娇生惯养,此刻却被山风吹得粗糙发红的脸时,心底生出无限的怨怼。连带着对贫穷,对际遇的不公,对亲人的去世,捆成一团难以解开的乱麻将自己牢牢锁在这处生养他的地方。

他恨家乡,他也喜欢家乡。这是他割舍不掉的脐带,是他逃离不开的厄运。

贺执穿着斑驳喜服跪在蒲团上。那些凌乱的,被遗忘的神龛高高在上,仿佛山神现身,向他张开包容却漆黑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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