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脑(短篇集)(66)

古老大屋已然在望。

我不明白这几天为何总回忆起那些陈年旧事,难道我冷硬的心已软化下来?我记起了昨晚曾流过泪。

我走进花园里,拿起了斧头,笔直往阁楼走上去。

怒火在我心中燃烧着。

管你是什么怪物,但我定不会将你放过。

洛马步步第一次教我开枪时,曾这样说:“当你扳掣前,你的心必须静若止水,一点波动也没有,你就像一块冰冷的石,不能容许有丝毫恐惧、怜惜,当子弹穿过对方身体时,你要仔细察看做成的伤害,是否应多补一枪,这是一个伟大杀手必具的条件。”

可惜在对付这似乎是一件死物的古老大琴时,我却无法遵循他的训诲,尽管在真正杀人时,我和他同样地狠、准、快、冷。

我用脚踢开仍是虚掩的阁楼门,踏水斜往上伸的楼梯。

脚下发出“嘎嘎”响叫。

我无由地紧张起来,握着斧柄的手虽不至于颤抖,却在渗汗,这是我从来未有过的情况。

三角琴平静地像人般立在阁楼的正中,阳光从封窗的板隙和破洞处透进来,在阁楼里形成美丽的光影图案,琴身在阳光下金光闪烁,充盈着生命的感觉。

我是不会被吓倒的,就像我要杀一个人,连上帝也不可以阻止那必然的发生。

可是这表面看去丝毫不懂反抗的琴,本身却像具有一种令我不敢冒犯的奇异力量。

我强迫自己一步一步地向它接近。

它在阳光下看来比任何一刻更庄严和有自尊。

浑体的金点在琴身浮动闪烁。

我用尽方法也不能克服认为它是有意志的生命那可笑的想法。

斧头逐渐提起。

四尺。

它就在四尺之外。

我狂吼一声,举至高处的重斧猛劈而下,身子同时俯前,用尽了全身的力量。

不是它便是我,再不能忍受它对我玩弄的把戏。

这样下去我只会变成个软心肠的呆子,只懂回忆和哭泣,只懂缅怀已成往昔的苦难。

洛马叔叔曾语重心长地道:“作为杀手来说,只有现在这一刻才是真实的,过去和将来都只是一种必须抛弃的负担。”

斧锋闪电般往琴身劈去。

“叮叮咚咚!”

琴音蓦起,刺进耳里。

我全身一震,一扭腰,已没有回势的手一抽一移,斧锋在琴身上掠过,移离琴身后,“呼”一声脱手飞出。

“轰!”

整面墙壁晃动起来,尘屑沙石飞扬,斧头深嵌墙里。

掩盖着的琴悠然自得地弹奏着,骄傲而自负,又是那样地温柔。

我急速地喘着气,骇然看着它。

我本已预算它会奏出琴音,也决定无论它弹什么,也绝不放过它,但想不到它弹的下在是母亲最爱弹的那首萧邦的小调,轻重缓急的神韵一如发自我至爱的可怜母亲。

琴音是如许的温柔。

母亲弹琴时,我总是躺在她身后的沙发,将脸埋在软枕上,融浑在像月色般跳动的琴音里。

母亲对音乐有着宗教般的虔诚。

音乐对我来说却是爱触摸,由母亲深处流出来的爱抚。

我无力地坐在琴凳上。

我不敢打开琴盖,因为我不知自己能否忍受看到琴键自动弹奏的可怕情形。

母亲!是否你回来了,探望我孤独的儿子?

我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自己是名震国际的杀手“隐身人”,忘记了今次到这里来是要暗杀恶名昭著的纳帝。

只有琴音。

不知多久后,琴音停了下来。

我还是那样地呆坐着,心中充满感怀。

傍晚时,我又往镇上跑,这次我买齐了生活的必需品,同时打了个电话。

电话是给我的线眼兼联络人“老积克”,一个狡猾但非常有办法的黑道老手,他是洛马叔叔认为可以信赖的五个人之一。

老积克一听到我的声音便紧张地叫起来道:“噢!你在哪里?”

我沉声道:“你知我是不会说的。”隐身人的习惯是从不透露自己的行踪,也不透露杀人的方式、时间、地点。

老积克道:“付线的客很不满纳旁仍然活着,我提供他的行踪路线证实全部准确,为何你还不下手?”

我淡淡道:“何时下手是由我决定,而不是你,明白吗?老积克。”

老积克嗫嚅道:“当然!当然!”

我道:“纳帝和横渡连耶的关系你为何不告诉我?”

老积克呆了呆,叫道:“什么?”

我冷冷道:“不要告诉我,以消息灵通见称的老积克,竟然会不知道此事?”

那边一阵沉默,接着是老积克凝重的声音道:“少爷!恐怕老积克为你服务的时间已到了终结。”

我心里一软。

洛马叔叔死后,我第一次以隐身人的继承者身份和老积克接触时,他曾称我为“少爷”,以后便再没有用这称谓,只以各式各样的暗语作招呼。这时他再尊称我为“少爷”,勾起了我一连串的回忆。老积克就像一个忠诚的老仆,鞠躬尽瘁地为两代隐身人服务,我又何忍深责,甚至再追问下去也似是大大的不敬。

但洛马叔叔曾三番四次地说:“不要相信任何人,无论那人看来如何忠诚,人类天生出来便是自私的。在极端的手段下,我可令任何人出卖他的父母。”

但我的心确是软了,是否那古怪的琴在作崇。

我沉吟片晌道:“刚才的话便当我没有说,你告诉客户十天之内必有结果。”

老积克道:“多谢你!”

他多谢我是有理由的,成为隐身人的联络人便等如签了张无形的全约,是不能反悔的终身全约,只有死亡才能终结。

当然联络人可享有用之不尽的报酬,但却不能在任何情形下退出。

假设老积克不为我服务,他便要用尽一切方法躲避我的追杀,那是没有可能的事,因为隐身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杀手,掌握着比任何情报局更精密的情报网。

我将电话挂断。

纳帝将于三天内到达此地,那也是他毙命的时候,但我却告诉老积克是十天之内。

不让人知道行事日期,是隐身人的惯例。

今次的客户详细提供了纳帝几个可能出现的地点,但我一个也没有用,隐身人只会用自己得回来的情报,何况那些情报都有问题。

洛马叔叔常说:所有穷凶极恶之徒,都怕别人的报复。所以千方百计隐蔽行藏,包括发放假消息、装陷阱。但在一些微不足道的琐事上,却往往露出狐狸尾巴。

像今次那样,我只凭纳帝和尊尼约曼的紧密关系,不查纳帝,反而无孔不入地调查尊尼约曼近期的行藏,发觉他将连续两天在俱乐部内宴请客人。

而最奇妙的是菜单都是大同小异,里面都有纳帝最喜爱的三种菜式──法国蜗牛和从澳洲运来的龙虾和生蚝。

没有人会喜欢连续两天每餐都吃同样东西。

除了纳帝。

这是他的饮食习惯,我费了五十万美元收买曾为纳帝起居的女仆,连他内衣裤的号码和颜色也知道。

他又怎能飞越我的指撑。

所以明天纳帝来的机会相当高。

他到来的一天,便是他毙命的那天。

今晚我将会非常忙碌,安排逃走的方式、路线和杀人同样重要。

我捧着一大包日用品,漫步回去。

太阳西下,红光万道,远近的平房都反映着夕阳的余晖,有种哀艳凄凉的味道。

我并不是欢喜步行,而是我蓄意地不用车,使对方更不起怀疑之心。

没有车一个人能逃到哪里去?

况且我这“作家”为自己制造了反物质、反文明的形象,不用车亦非常合理。

洛马叔叔常说:“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可能会救了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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