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都觉得她很辛苦、可怜，但她很想说并不是那样的。母亲的病渐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她服侍母亲也很应该，而且，原本疏远的母女关系，反而更亲近。

她不知道母亲是这样风趣又勇敢的人，她们共同陪伴了一段艰辛却美好的时光。

「…但现在我又把妳绑在病床边了。」

「拜托你不要这么讲。」静彤低下头，「我怕黑、怕一个人。所以躲在你这儿。」

「…对不起。」

静彤破涕而笑，「我们不要互相说对不起好不好？」她有点害羞的把手覆在他冰冷的手指，「我很喜欢陪着你的，真的。」

龙环望着她，光灿的笑起来。那真是她看过最好看的笑容了。

这次的病愈比龙环想象的快多了。他自己也很惊讶。

原本迟暮的宫殿开始焕发出清亮的光，他有时会有已经回到人世的错觉。或许是，他有个能干护士的缘故。

他开始带着静彤参观他的宫殿，打开一箱又一箱的珠宝。这是历经千年，村民为了安抚他进贡的种种珍稀。

坦白说，他们什么都愿意给，除了他最想要的自由。

「这些都属于妳。」龙环说。

「漂亮是很漂亮，但要来作啥？」静彤把玩了一会儿，放了回去。「我比较喜欢你画的画欸。」

他环顾自己画的画，微微的苦笑。这些都是为了不要遗忘人世所画的，但最近他已经越来越想不起来鸟的翅膀，碧绿的松涛。

太久了。久到记忆都模糊了。

转头看到她正在一幅幅的看画，眼中充满惊叹。活生生的，充满生命的美丽。「我帮妳画肖像好不好？」

静彤呆了一会儿，掩着脸孔嚷，「…我不漂亮啦！我这辈子都不是美女，我很平凡…」

「我不太懂人类的审美观。」他自承，「人类的外表和内心往往天差地远，这我也不太明白。我们龙族，能力越卓越，变化成人身就越和谐。这样就是美么？我倒觉得善良、聪慧，是比较漂亮的。」

「…那是你关在这里太久。」静彤咕哝着。

「我真要人类的美，不会照镜子就好？」他开始研墨，「坐下来。」

静彤想笑，还是忍笑着坐下来。是啦，他可能比世间最漂亮的女人都漂亮许多。漂亮到让女人没有立场。

但若他是龙身，静彤还是很喜欢陪在他身边的。虽然这种心情很朦胧，却有淡淡的甜。

第二章 洄澜

即使对未来抱持着强烈的不安，这段被绑架的岁月，反而成了她最安逸的生活片段。

她出生于非常普通的家庭，身为长女，底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还健康的妈妈疼爱的是粉雕玉琢的妹妹，爸爸则偏疼弟弟。

静彤？她是长女，原本就要照顾弟妹的。但性格温顺的她，很容易就被忽视。尤其是父母工作忙碌，许多家事就落到她身上，但一个国小生实在很难善于理家，所以也受了很多责难。

她似乎一直都很忙碌。自己的课业，弟妹的课业，家事等等，睁开眼睛就蜂拥而至，直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才能稍微得到喘息。

这种焦头烂额的状态一直维持到高中，因为母亲的病倒变本加厉。

受不了家里这种灰暗的气氛，弟妹几乎都很晚才回家，爸爸往往好几天不入家门。

她一个人守着空空荡荡的家，守着病重的母亲。但依旧有洗不完的碗盘、晾不完的衣服，和看不完的书与写不完的功课。

静彤没有叫过苦，也没有抱怨过。她比较担心让母亲难过，总是打起精神来处理这团混乱。母亲弥留时回光返照，和她说了很多。

「我若死了，妳就复学，去住校吧。」母亲憔悴的脸孔泛着反常的红光。

「妈，妳想太多了，不会的。」她几乎哭出来。

「真的够了。妳的一生不要埋在这个家里。妳太温吞了，会被爸爸和弟弟妹妹吃得死死的。妳才几岁，手粗成这样…」

妈妈哭了，她也哭了。

母亲过世后，她照着妈妈的话去住校，放假也不回来，让父亲大大的发起脾气。但她真的好累。每次放假回家，她得洗全家整个礼拜累积下来的衣服、碗盘，处理账单和种种杂务。

「爸，我得打工。」父亲给她的零用钱非常少，她应付不过去。

父亲咆哮的要她别回来了，原本稀少的零用钱也跟着断了。

别人上了大学可以玩、快乐修恋爱学分。她忙着为学费和肚皮烦恼。弟妹来找过她，抱怨老爸吝啬，却跟她炫耀新买的ipod或者是名牌包包，顺便伸手跟她借钱。

她无能为力，弟弟和妹妹就没再来过了。

似乎一直都很辛苦，总是拼命奔波。一被绑架到这个黑漆漆的地下，她突然什么事情都不用做了。

一开始，真是不习惯。

渐渐的，她松了一口郁结很久的闷气。她现在什么都不用想，因为想也没有用。每个月的花船都有耐储放的食物，她对吃又不讲究。衣服更是好几辈子都穿不完，虽然都是那种宽袍大袖累累赘赘的衣服，但在这阴冷的地下还真是实用。

她爱看书，龙环的书够她看到昏倒。

再说，这里有龙环。

她这一生，几乎没有被这样怜惜爱护过。父母亲不用提，因为她个子高，在同侪中也显得早熟懂事，总是被依赖的对象。

但龙环爱护她，用一种密怜的态度。

这让她的心，有种满满的味道。

她并不敢奢想什么。她明白自己非常平凡，一点艳光也没有。而在这漆黑的地下宫殿，除了她和龙环，没有其它生物。龙环对她好，一来是龙环是个好人，二来也没其它对象了。

这种自觉让她觉得有点苦涩，但也让她一直很清醒。她紧紧的约束自己的心。她明白自己的缺陷。

她的心太柔软缺乏防护，太容易动心，然后总是令自己或对方困扰。

不会的。她不会重蹈覆辙。一遍遍的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再重复过往的错误。

龙环的确很疼爱她。

当他身体许可的时候，会带她到处走，怕她气闷。关心她吃的睡的用的好不好，甚至为了她，破例要求神巫准备她需要的东西。

那是没有其它人的关系。静彤提醒着自己，因为只有他们两个，而且龙环是这样善良体贴。

不要多想，千万不要。

但她看到龙环时总是很高兴的。或许是因为龙环看到她总是眼睛一亮，忧郁也会随之消散的缘故。

独自一个人关在黑暗中是什么心情？

她连想象都受不了。

所以她很温顺，虽然龙环很少要求什么，不过这稀少的要求她没有拒绝过。甚至龙环不带火把，牵着她走入浓重的黑暗中，远离光亮的宫殿，她也默默的跟上去。

虽然她很害怕。

除了龙环温凉的掌心，她什么都看不见。这是真正的，一点亮光也没有的黑暗。一般所说的「黑暗」，其实都参杂着微弱的光。所以当适应这种不纯粹的黑暗以后，往往还是可以看到轮廓。

但这地底深处的黑暗不同。不管经过多久，永远适应不了，也什么都看不见。

她也因此越走越慢，因为湿滑的地面让她非常恐惧。虽然她知道龙环不会放手，但她很怕摔上一跤，连累龙环和她一起滚入深沈的伏流中。

「害怕吗？」龙环发现她的掌心冒汗。

「…有点。」

「啊，我疏忽了。人类的眼睛完全看不到吧？妳一定很害怕。」他将静彤拉过来，「我背妳。」

「不不不，我很重…」来不及反对，龙环已经将她背起来了，轻松的像是背件衣服。

「妳脸红了？」龙环的声音有丝好笑。她的脸贴在他背上，一阵阵的烘暖。

「…我没有被人家背的记忆。」她含羞的回答。

龙环好一会儿没说话。「父母亲总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