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云端坠落(20)

作者:何人逢其盛 阅读记录

许朝云身侧是花,头顶是花,脚下踏过的每一寸也都留下花的残骸。惯作橱窗内被展览示众的玻璃娃娃的他从未有一刻像如今这般讨厌花,讨厌注视,讨厌每一瞬光影闪现的镜头。

许朝云仰头看向光源,眼睛在被刺痛的瞬间闪过一丝恍惚。

他知道:

他是被大头针固定的蝴蝶。

谢凌是研究这只蝴蝶的学者。

每一次的翻阅与注目都让许朝云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被凝视,他不可禁止地在内心产生一种对自己这副皮囊的厌恶。

他知道那不是欣赏,那是把玩,那不是高山,也不是流水,那是陈词,那是滥调。

它不超越。

它将一半人类排除在外,只作为谢凌的私欲出现,而许朝云是他眼中面目全非的客体。

它不是艺术,它是令人窒息的阴暗巢穴,它是令人作呕的腐朽创作。

许朝云是不愿意献身的,那些“艺术”不可避免地给他带来一种劣等感。

他不愿意当这样的缪斯,如同一座被硫酸腐蚀的雕像,泼硫酸的人尚冠冕堂皇,他却满身是疮。

落了漫天光辉的夕阳,散着赤红的光,他恰一朵朝云,沐了满身金光,却更显残破,似雪上霜。

直教他不愿面对,这样破败的自己。

谢凌的爱语每天不重样,表达爱意的方式也是。唯一相同的是被幼化、被矮化、被妖魔化,乃至被物化的许朝云。

初时,谢凌尚能天真地说:“我可以成为你的倚靠。”

“当我的缪斯吧,亲爱的。”

“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他的双手轻轻捧着许朝云的脸,面上的表情温柔又沉醉,自我陶醉到可怕。

而当人类的欲望无止境地膨胀,得不到回应的谢凌便日渐暴躁,化身为恶魔。

他摔下画笔,又拾起一支名叫“画笔”的纹身针,作威胁。

“你不会以为笼子里的金丝雀什么都不用做吧?国王的夜莺还要唱歌呢……”

“在每一天!”

对缪斯用尽手段却依旧无功而返,这让一路走来皆是鲜花着锦的谢凌难得尝到了挫败的滋味,内心不安的他请来大师卜卦又制图,甚至改了整座庄园的布局与装潢,无比反复,只为在卦中求得一霎心安。

刺青烙下,谢凌带着答案反铺道路,只为得到许朝云的“归属”。

痛苦逐渐在加诸……

不,本来就是痛苦,现在不过是程度加深加重罢了!

那些灯光,一下,一下,凿进许朝云的身体里,搅拌着痛,痛,痛,配合光线角度镜头焦距乃至狂热冷漠恐怖窒息,把他钉进画框里。

他的身躯无法自由延展,皮骨皆颤,灵魂也被困在这一隅。

在谢凌的世界,许朝云是显微镜下被扫描的一张微小切片。伟大又低俗,像本被捧上神坛的三流小说。

画室里的作品一张一张地叠加,像雪花一片一片地往干涸的山峦上倾压,或是等融化,滋养许朝云的外壳;或是等雪崩,将许朝云的最后一口生机冷冻,侵吞。

谢凌从不是个有耐心的,在许朝云身上施加手段的时候,他也从不知收敛。

许朝云一直以为自己已能勉强习惯充当被凝望的客体,可谢凌一出手,便打破了他的幻想。

原来他不习惯,原来他不喜欢,甚至于,他对这些东西感到恶心,感到十分的作呕。

许朝云不明白,谢凌好像一直爱他,又一直索要他。

至于怎么爱,怎么索要,许朝云不敢细想,他怕他一想明白,就要面对旧日不敢面对的现实。

曾经也有人像谢凌这样爱他,也有人像谢凌这样索要他。有多少?许朝云不知道,好像有成千上万个,都被他压入黑甜的梦中。

只是在谢凌面前,有什么偶尔会破壳,那些被爱、被索要的部分就这样,一点一点,将清晰的自己呈在许朝云面前。

再定睛一看,那不就是被献祭出的部分自己吗?

是了,失了那些部位,许朝云有了伤口,保护自己的那个壳便也在他献祭自己的瞬间碎裂了。

壳子破了,然后呢?

这个人要吃掉他吗?

对,谢凌微笑着朝他点点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附和道:他要吃掉他。

吃掉他的血,吃掉他的肉,吃掉他的骨,甚至吃掉他的灵魂!

漫天阳光洒在身上,许朝云没感觉到半分温暖。

只听见,衣扣被解开的声音。

眼前是绿,一片生机勃勃春意盎然的绿。

他在绿意间看到一双眼睛,里面有兴味、可怜和鄙夷,唯独没有半分惊讶。

那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许朝云!

许朝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怎么了?”谢凌和许朝云靠得很近,两人像是在耳鬓厮磨,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一场侵略,是一场献祭。

“有哪里不舒服吗?”他很温柔,一字一句都温柔。

顺着许朝云的视线,谢凌也注意到了那双眼睛。

黑暗袭来,谢凌伸手捂住许朝云的眼。

“没关系,我们不看就好了。”

像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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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被操纵的沉沦

“许朝云,到我这儿来。”

熟悉的呼唤声响起,令许朝云的眼底不禁滑过一丝阴翳。

身下的轮椅不受控地朝男人滑去,许朝云却只能稍稍捏紧轮椅的扶手——这已经是他现在能做的最大幅度的事了,有时许朝云都觉得自己是个残废。

而谢凌坐在餐桌前,像个君临天下的傲慢帝王,俯视他,估量他,最后上手,拥起他。

谢凌拥有了他的蝴蝶,却迷上了当庄周的感觉。

每天,他都在做同一个梦。

梦里,他的蝴蝶离开了他。

谢凌对许朝云的观感很复杂。

他是我的缪斯吗?

谢凌转了转眼珠,表明他在思考,随后他摇头。

已然不完全是了。

那么,他是我的爱人吗?

谢凌第一时间就划掉了这个可笑的答案。

他知道爱人应该怎么做,怎么当,怎么成为。

而他现在的行为,并不是在“爱”许朝云。

谢凌是自私的,那双湛蓝的眸底盛满的也全是资本残忍的算计。

什么是“爱”?谢凌如今对许朝云的一切作为都算不上。

况且,他也知道许朝云不愿成为他的爱人。

偶尔谢凌会幻想——没有人不会幻想,许朝云会低垂着睫羽,像位落难的陷入情谷欠的神,用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拉过他的手,摸上耻骨间的那副刚填色不久的画,跟他说:

“我想带着你的画和你上chang。”

“谢凌……”

不需要尊敬,不需要从容,只需要一点年轻的野蛮的羞赧的投入的爱,那种天真纯粹就足以让任何人为他下跪。

就像一切不可触碰一样让人愉快让人上瘾。

他会被他谱成一声声不成调的音节。

低哑到让人沉迷。

谢凌则在沉迷中落入绯红的无边梦境。

许朝云默许着,看他一步步沉沦。

哈,是了,谢凌给他打了过量的肌肉松弛剂,他根本就不能说话。

或许他也不想说话。

看着疲倦到躺在地上陷入昏睡的许朝云,谢凌想。

不过至少,谢凌不会强硬地将幻想变作现实——仅限于他把许朝云囚在庄园的第一个星期内。他们还有漫长的时间来产生羁绊,产生纠葛,产生恨,产生……爱。

谢凌的目光依然炽热而明亮,久久地望向眼前人。如果眼前这个人真的是谢凌的爱人,那么他一定会感动。

可惜许朝云不是。

他只会暗自计算着他失去的每一寸,然后像只落难但睚眦必报的兽,等着讨回来。

而那些目光……也不全然是坏事,贪恋的、膜拜的目光有时候也会成为一件幸事。

仅对这时的许朝云而言。

至少,谢凌在他身上所制造的一切祸端,都可以被冠上艺术的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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