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风雨(6)

作者:孔瓷 阅读记录

她的学识,她的教养,她的德行,都是一等一的。

而对谢雨浓来说,她也是世上一等一的最好最好的曾祖母。

谢雨浓侧卧着,用他的两只小手去捏曾祖母皱巴巴的暖乎乎的大手,谢素云用一种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他,这使他很安心。天光更清明,鸟儿在窗前飞旋叽喳,那些光斑和影,在谢雨浓的眼皮上来回闪烁交替着,很快又使他昏昏欲睡。

他握着曾祖母温暖的手掌心,又沉沉睡去。

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梦见,睡得很好很安心。

第7章 05 眼泪

这个天气生病感冒本来就难调理,热了不好,凉了也不好。谢雨浓瘫在凉席上,咳嗽咳得小胸脯一起一伏,看起来很可怜的样子。谢素云坐在藤椅里看电视,听见他咳嗽就看他一眼,看了好几次,忍不住起身去看他。

她手里拿了一柄大蒲扇,坐在床边一边给他扇风,一边对他笑。谢雨浓看见曾祖母的笑,就委屈得不得了,泪眼汪汪地看着谢素云,像个小哑巴,有苦难言。

谢素云取笑他:“你不过是伤风感冒,哪有那么娇气,你是男孩子啊。”

谢雨浓用手捏着枕头的花边,表情很郁闷:“太太,我想出去玩。”

谢素云摇扇子的手顿了一瞬,问道:“你是想去找小怀风吧?”

“……咳咳……还有阿大。”

小孩子跟大人弄鬼,大人会看不出来才怪了。谢素云了然于心,没有拆穿他,她扭头看看窗外,今天是个晴天,但有云,不算太热……她又瞥了眼墙上的钟,扭头嘱咐谢雨浓:“现在是三点钟,你奶奶去厂里烧饭了,五点跟你妈妈一起回来,知道自己应该几点回来了吗?”

谢雨浓兴奋地坐起来,把几声咳奋力咽下去,才回答谢素云:“五点!”

谢素云用蒲扇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笑了:“四点半,小心别对着人咳,当心传染小怀风。”

谢雨浓“嗯”了一声,要紧去穿鞋,心想着戚怀风才不会被他传染,戚怀风是怪胎,他那样在风雨里奔来走去,什么时候生过病。

那个台风天之后,已经一个礼拜,台风早就过去,村子里又恢复往日的宁静与无聊,偶然有几个孩子成群结队在空地上跑过去,也是一小阵欢呼而已,衬托得这个夏天更加寂寞,那些老人家同自己的猫和狗坐在家门口摇着蒲扇,昏昏欲睡。

谢雨浓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找戚怀风,不管老三钓不钓鱼,其实戚怀风总在河岸边,那边有一块水泥垒的洗衣台,他总在上面坐着。

今天也不例外。

谢雨浓努力憋着咳嗽,静悄悄地靠到洗衣台边上,与坐着的戚怀风背对背,戚怀风坐着,他站着,他还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

“病都没好,出来干嘛。”

谢雨浓转过去盯着他的背,看见戚怀风并没看他,怪了,鬼一样,他怎么晓得自己在他身后。

“……来传染给你。”

戚怀风冷笑了一声,忽然一个转身翻过来正对着谢雨浓,谢雨浓被他扑腾起的灰呛到,咳了好几下。

“就这么传染?把自己越搞越严重?”

女娲造人失手,造戚怀风没轻重弄坏了这人的嘴,他好像不会讲人话似的!谢雨浓咳红了眼睛,忽然打了一个恶心,眼泪水扑簌簌抖落下来,沾湿了睫毛,像小鸟抖落翅膀上的水。戚怀风哼哼了一声,伸手抹掉了他脸上的泪。

谢雨浓下意识缩了一下,戚怀风的手却没有收回去,而是很肯定地在他脸上抹了一把,不像擦眼泪,更像涂什么东西,下一秒,戚怀风就把擦过他眼泪的手指含到嘴里。

谢雨浓吓傻了,他呆呆地问:“你做什么?”

戚怀风把手指拿出来,在身上随便擦了擦,云淡风轻地回答他:“书上说眼泪是苦的。”

“……你没哭过吗?”

戚怀风从洗衣台上跳下来,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的眼泪是咸的,不是苦的。”

谢雨浓跟在他身后咳嗽,看着他比自己略高,需要自己仰望的背影,心中升起一种很异样的感觉。

为什么他可以义无反顾跳进河里?不穿鞋在雨天奔跑?抹掉他的眼泪吃进嘴里?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为什么可以总是这么出人意料。

“……眼泪本来就是咸的。”

谢雨浓冷不丁回了他一句。

戚怀风忽然停下来,转过身盯着他,他不说话,只是盯着他,但谢雨浓觉得戚怀风好像有点不高兴,为什么?因为他说眼泪本来就是咸的?

戚怀风总是这样,他觉得自己的认知永不出错。事实上他确实很少出错,他总是考满分。就因为这个,老师对他的不服管教与格格不入总是视而不见。

七八岁的小孩子已经很会看眼色,大家会根据互相穿什么衣服穿什么鞋子,决定要不要跟对方玩,而戚怀风的校服总是脏兮兮的,看起来破破烂烂。自然而然,戚怀风特立独行,没有朋友。

有一阵子,男孩儿们流行起一款球鞋,谢雨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也应该有,为此他跟谢有琴犟过嘴,后来他如愿以偿,得到了球鞋,穿去了学校。

不过这种快乐并没有持续很久。有一天,戚怀风穿了一双草鞋来学校,所有人都围着他看他的鞋子,而他一如既往冷漠地趴在桌上,打开本子不知道在涂涂画画些什么。谢雨浓当时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忽然觉得自己很蠢,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穿过那双鞋子。

他开始保持安静,更安静,脱离那些热爱攀比鞋子的男孩儿,跟戚怀风变得一样孤独。他们像教室里的两座孤岛,互不问津,中间有千层浪与万里波将他们断然割离。渐渐的,有的人谈论起一班的戚怀风,就会说起一班的谢雨浓。

谢雨浓喜欢这种感觉。

可孤岛终归是石头,孤岛与孤岛天生不能拥抱,只能碰撞,触动山石的那一秒,山崩地裂的痛苦,又矛盾地伴随着喜悦与兴奋——

谢雨浓盯着戚怀风的眼睛,没有退缩,他还在咳嗽,断断续续的。有一个瞬间,戚怀风的眼神变得很凶,让谢雨浓的心揪紧了一秒,但下一秒,他忽然又松懈了,他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这一次,谢雨浓没有跟上去。

戚怀风生气了,他能感觉到。这个认知让谢雨浓感到很有趣,好像赢了他什么一样。

谢雨浓捂着嘴又咳了几下,忽然他眼中掠过一个影子,高高跃起,鱼一样钻进了水里。

戚怀风又跳进河里了。

谢雨浓顾不上咳嗽,一路小跑到的岸边,可水面一片平静,看不出什么痕迹,仿佛刚刚那人纵身一跃只是一个泡影。

谢雨浓有些着急,他跪在地上叫戚怀风的名字,但没人回答他。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水面总没有动静,一种幽深的恐惧拖住了谢雨浓,谢雨浓扭头看草丛,草丛很安静,什么动静也没有。

“戚怀风!戚怀风!”

他大喊着戚怀风的名字,对岸的狗被他的声音惊扰,疯狂地吠起来。谢雨浓急得出汗,叫两声就要咳一下,喊得很狼狈。那狗听见他不停歇,示威一样叫得越来越凶。谢雨浓终于急哭了,眼泪流进他的嘴里,微微泛着苦味。

那狗越叫越凶,似乎打算奔过桥来。

倏忽间,河面鼓了两个泡泡,两只手从水里翻开来,卷起大片的浪花与水拍在岸上,炽热的水泥地上星星点点的水痕点像泪滴。谢雨浓一边咳一边哭,看着游到岸边与他对视的戚怀风。

戚怀风是笑着的,他赢了。

“眼泪是咸的吗?”

他问。

谢雨浓咳了两声,皱着眉看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眼泪是咸的吗?”

他又问了一遍。

这一回,他回到岸上,整个人湿漉漉的带着水腥气,他双臂垂着,居高临下地看着谢雨浓,谢雨浓抬头望着他,有水滴落到他的脸上——是戚怀风身上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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