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溪华年(11)

宋华阳是回去收拾行囊的。月亮升起又再降落时,她会来这里,他会带她走,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随便哪里都可以,只要能够在一起。年轻的时候,为了爱情放弃一切,真的不是太难的事情。

他目送着宋华阳的身影远去,然后回到琼瑶宫等她。内心洋溢着的全是巨大的幸福,几乎令他坐立不安。每隔半个时辰,他就忍不住跑去外面看看宋华阳来了没有。到了外面,看见高悬的月亮,他又忍不住哑然失笑:离宋华阳到来还早得很。可他就是坐不住,索性去到屋外等待。

终于到了黎明时分,天微微泛着蓝,晨风送来凉意,他在风中几乎忍不住要放声长啸。很快他就要见到宋华阳了,然后他们便能永远在一起。

可是他没有等到宋华阳,他只见到仓促赶来的张永。他从未见过张永这样狼狈的样子:头发全散乱地披在肩上,衣裳也跑得凌乱。见到李商隐,张永便喊起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这里?你怎么还不走?”

“……走、走去哪里?”李商隐茫然地问着。

“你和宋华阳的事情被公主发现啦!”张永急得跳脚,“刚才来了很多士兵,要到清都观找你,你还不快下山!”

消息太突然,李商隐脑中一片茫然,唯一记得的却是:

“可是华阳她——”

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已被张永拉着往山下跑起来。边跑张永边急急地数落:

“先躲一躲再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他一边听张永数落,一边身不由己地被拉着往山下跑。跑过林前的路口,眼看就要下山了,他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挣脱了张永,正色道:

“我不走。”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固执!”张永是真心替他着急,几乎要哭出来。

“我真的不走,”李商隐坚持道,“华阳还在这里,我怎么能留下她自己走掉?”

“这可不是开玩笑!你落到公主的人手里,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吗?”

“就是要死,也要死在一起。”李商隐咬牙说道。

“你怎么能——”张永心急如焚,却突然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看着李商隐身后,他颓然跌坐在地上,说,“算了,现在要跑也来不及了。”

李商隐转过身,看着身后漫卷的尘土中驰来的卫兵,竟然微笑起来。

他被关在灵都观外的一间小屋中。卫兵执刃站在屋外,无论他问什么,他们都不答应,只是按时送来饭食。食物很粗糙,饮水也有种泥土的腥味,可是李商隐都不在乎,他心中想的,只有宋华阳。

他万分担心宋华阳的处境,不知道她是否被刁难,又是否还在这山上。小屋的墙上有扇小窗,他便努力踮高了脚往观内看,口中念着宋华阳的名字。一开始,只是低声地念着;到后来,便忍不住大声喊起来。他越喊越大声,喊到嗓中有种刀割般的痛,却仍不肯停下来。到后来,他嘶哑的声音飘荡在宁静的玉阳山间,听起来竟有如号哭。

他在屋中被关了三天,第四天,卫兵示意他跟着他们走。他什么都不问,跟着他们走进灵都观的院门。站在院中等候里面的人领他进去时,忽然见到宋小凌迎上来,低声说:

“我向公主求了很久的情。一会儿你见到她,说些好话,或许她能放你下山。”

“可是你姐姐——”

李商隐还想问什么,却见宋小凌红着眼睛剜了他一眼,然后低着头走开。

过了一会儿,有穿着华服的宫女领他向里走,跨过了重重叠叠不知道多少道院门,终于来到一个很大的厅堂里。堂上垂着黄幔,黄幔后面似乎坐着人。他想要看清楚,却有女官呵斥他,要他低头跪下。

他没有犹豫,便跪了下去。只要能和宋华阳在一起,别说是低头,尊严他都可以统统不要。

就这样过了很久,一把冰冷的女声从幔后传来:

“你就是李商隐?”

“是。”

幔后的女人应该就是公主罢,她冷笑了一声,说:

“你胆子真大!你想过你做的事情会带来什么后果吗?”

“想过,但是我不后悔。”

“狂妄!”公主斥道,“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今天就算要了你的性命也不为过。你还说不后悔?”

“不后悔。”李商隐不假思索地说道。

幔后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听见公主说:

“倒是倔得很。罢了,你也是个读书人,我也不忍叫你枉死在这里。权且打你一顿板子,然后你便走罢。”

站在幔旁的女官明显松了口气,用眼睛示意李商隐快些叩谢。可李商隐只是直直地跪在原处,昂起头,沉着坚定地说出一个字:

“不。”

应是不曾预料到这种答案,公主愣住了,半天,才仿佛不可置信地问:

“你说什么?”

“我不走。要走,也要带华阳一起走。”

“不可能!”公主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怒气,“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与我讲条件?”

“我不是讲条件,我只是不能离开华阳……”李商隐一阵心酸,眼泪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如果没有她,读再多的书,做再大的官,又有什么意义……如果连爱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我宁愿不留在这个世上……”

“不要再说了!”公主的声音中充满了没来由的焦躁。

可是李商隐仍在说下去:“也许您不懂,但是求您成全我们——”

“你闭嘴!”

随着一声清叱,黄色布幔忽然被人重重地掀开。幔后的公主身着道服,眼中却充满了尘世的哀伤,她冷冷地指着李商隐,用压抑不住的情绪,连连说道:

“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你以为只有你才懂爱情么?你以为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能要到么?这个世界上谁不曾有过爱情?谁不想与心爱的人天长地久?可是即使你不甘心你仍要屈服于这个时代,即使你会痛你还是要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你口口声声叫我成全你们,可是谁又来成全我?”

“你是在说我,还是在说你自己?”

李商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看着公主压抑不住的情绪,想到她在道观与道士交好的传闻,以及她即将被送去和亲的事实,这样的话就脱口而出了。一说出来他便知自己犯了大错,四周一片哗然,有女官匆匆上前要掌他的嘴。公主却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仿佛一瞬间僵成了石雕。

她是大唐的公主,自幼过着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生活,从未想过世上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盼不了的。自从十六岁那年,爱情与命运、责任一起来到她面前,她才知道有些事情是她不得不放弃,又有些事情是她不得不做的。后来她苦求了半年的时间来玉阳山学道,只想在了断尘念前,最后过一段属于自己的日子。心里不是不悲伤,只是公主的悲伤,是不能给别人看到的。但是此刻,面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男子,一直以来苦心经营的壳仿佛被人轻易戳了个洞,所有悲伤在一瞬间统统涌出,几乎令她不能呼吸。

“罢了,放开他。”看着手下的女官拉着李商隐要掌他嘴,她却叹了口气,如此说道。

千种目光落在她身上。有疑惑,有不解,但最明亮的那一道,却是那个年轻男子苦苦的期盼。她挥一挥手,轻轻抹去了所有投射在自己心上的色彩,收敛住感情,淡淡地说:

“送他下山,不要让我再看到他。”

李商隐愣了数秒,然后一下匍匐在地,苦苦哀求道:

“求您,求您让我带华阳走吧……”

“就这样罢,我累了……”

公主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缓缓走入内堂。耳边响起的仍是那男子一声高似一声的哀求,但她始终没有回头。她不会像他一样撕心裂肺地哭,亦不会像他一样企求谁赐予的幸运,她只是静静地、静静地,披着满身脱离尘俗的道服,穿过一道又一道飘飞的黄幔,让自己冰凉似水的面容,渐渐隐于黑暗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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