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溪华年(8)

李商隐久久地看着她,竟舍不得将目光移开,连一贯的羞涩也忘了,只是那样看着。女子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微微将身子侧了过去,脸上的表情却一如既往地平静。

“姐姐!”被唤做小凌的女孩欢天喜地地扑到来人身边,叽叽喳喳地说道,“我刚才掉下水差点淹死了,幸亏这位大哥救了我。”

溺水这等大事,竟也无法让女子脸上出现惊讶的表情,李商隐只觉得她的目光轻轻在自己身上掠过,然后身子微微一躬,淡淡地说:

“谢谢先生。”

如此简单的一句“谢谢”,竟让李商隐觉得喉头噎住了。他看着女子的脸,奇怪于如此陌生的美丽,何以让他有如此熟悉的感觉。他想告诉她,他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他想告诉她,原来浮沉半生,只是为了在这里相遇……

然而,在他说出话来之前,女子已淡淡地对小凌说:“走罢,他们都在找我们。”

然后她便转过身,默默向灯火繁华处走去。小凌依依不舍地看了李商隐几眼,终于跟着那女子走了。衣裳湿透的地方在一点一点变冷变重,可李商隐却没有丝毫感觉。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们远去,直到她们的身影没入遥远的灯火,再也看不见了,他还站在那里张望,仿佛一直能看见她们,仿佛在等待她们从那灯火繁华处归来-

绢帛]

《碧城三首》之一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

据说这是李商隐诗中最难解的篇章之一。

传说此诗是他年轻时上玉阳山学道时所作,诗中仙女,暗指同时期也在玉阳山学道的公主。

碧城、曲阑、避尘犀、温玉、仙鹤,诗人用众多词语描绘出仙家奢华。然而,描写的虽然都是珍奇华贵之物,却很难给人真正温暖之感。因此在下阕,他用隐喻的笔法写出这些仙女的情欲,让高处不胜寒的生活,也多了些长夜欢娱的意味。

倒影]

有这样一个地方——紫云之阁,碧霞之城,城阙林立,曲栏环护。

在那里,仙女穿着彩云织就的衣,睡在白玉床上。她们用避尘犀做成的梳子梳头,长发如瀑,纤尘不染。

多么美丽,又多么寂寞。

所幸夜幕能够掩盖一切。仙鹤衔着约会的书信,在阆苑上的夜空中飞翔。高高的梧桐树上,鸾凤双双栖息于彼。

只恨夜太短,来不及久久相爱,来不及守到白头,只有看那星河渐渐淡去,只留下无尽的思念。相聚太短,分离却长如永恒。

只期望月亮能够早早升起,莫使太阳的光芒永远遮蔽天空。

不要说这一切只是我的凭空附会,与仙人无关。她们有一颗心,她们为何不会去爱?巫山神女尚在梦中与楚王颠倒云雨,张骞走到黄河的源头时,尚且看见牛郎织女在那里私会。她们长居天宫,无所不能,却还是要像人一样苦苦去爱。如此说来,爱应该是很好的东西,我们又为何要忌讳?

这只是故事而已,你可以不相信。可是,当你在尘嚣四起的俗世中仰望天空时,你能否看见彩云之上的寂寞?

你又能否看见……我心底的思念。

卷五

碧海青天夜夜心

第二日醒来时,阳光已穿过窗棂落在案几上。若非床头仍挂着沾泥的衣裳,李商隐几乎以为昨夜的相遇只是梦一场。

像往日一样,他平静地起身,穿好道服、戴好道冠,然后开始每日的功课。书却无论如何看不进去,干脆摊了张纸随意写下些诗句。才写了几句,突然听得门人来报,说有人拜访他。

他起身走到门口,竟看见门外站着昨夜的那两个女子。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阳光特别地亮,亮得刺眼。阳光中的人儿,有着近乎透明的剪影。恍如宿命的容颜,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掐掐自己,疼,不是在做梦。

“昨晚狼狈,来不及感谢大哥大恩。今天特来登门拜谢,顺便归还衣裳。谢谢,谢谢大哥救小凌一命……”小凌笑眯眯地、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把洗好的衣裳和几个礼盒交到他手上。

他急急回谢,目光却始终不曾离开那女子的脸。她仍是一副漠无表情的样子,目光安静地与他对视着。身形洁净而美丽,如同一尊白玉雕。

“哎,大哥,我们远道而来,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小凌的声音将他唤醒,他暗暗懊悔自己的失礼,一边忙不迭地将两个女子请入房间。

两个女子在他房间里坐下,他很欢喜,也很懊恼。他懊恼这简陋的房间里,陈旧龟裂的木椅根本不配做她身下的莲座,而脱落的墙纸又如何能映入她美丽的眼睛。他急急泡茶给她们喝,却不小心打翻了杯盏。他在心里狠狠骂自己,却愈加手足无措。

幸亏有小凌的善解人意,局面才不至于尴尬。小凌帮着他把打翻的杯盏收拾了,又好像对一切都很好奇,在房中四处观看。不经意间看到他案上摊着的纸,读了两句,却像发现新大陆般叫起来:

“姐姐,你看,大哥写的诗真美!”

女子接过纸去,细细读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虽然脸上仍是漠无表情,但李商隐觉得她的双目这一刻格外明亮。

“先生,这诗,很好。”她终于轻启朱唇。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让李商隐觉得听到了有生以来最美好的赞赏。他深深一拜,鼓起勇气说:

“谢姑娘谬赞。在下李义山,姑娘亦可叫我玉溪。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宋小凌,”小凌抢着说道,“姐姐的名字是——”

“我叫宋华阳。”女子接过小凌的话,轻轻地说。

宋华阳。因为其主人的缘故,这简单的名字,也似是最美丽动听的了。李商隐在心中反复念着这三个字,又听见小凌说:

“先生教我写诗好不好?我会认真学,我想像先生一样写出美丽的诗呢!”

李商隐求之不得,自然满口答应。看了看宋华阳的脸色,她依然漠无表情,一言不发。但是李商隐喜悦地想,她是答应了。

从那日起,时间对李商隐来说,不再是煎熬。

每日午后,宋小凌都会带着宋华阳来到。在阳光穿透的陋室中,微尘翩然飞舞,却因为宋华阳的存在,一切都美得如经雕琢。

因为清都观人多嘴杂,后来他们索性改在山后废弃无人的琼瑶宫中相会。那里瓦舍颓败,透过屋顶的缝隙甚至能看见一方天空,但对于李商隐来说,却是最美好的所在。

宋小凌不是个好学生,她心猿意马、急于求成。李商隐有时甚至会想,也许她根本不想学诗文,也许这只是一个借口。但借口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李商隐不敢细想,往细想了,便觉心跳剧烈似要窒息。

宋华阳总是很沉默,每当宋小凌嬉皮笑脸地跟他乱扯一气时,她总是漠无表情地坐在一旁。认识那么久,可除了她的名字之外,他对她一无所知。但是他不在乎,只要她坐在那里,他的心便是明亮的。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多久,亦不敢去想。他是朝霞初升时枝头的那滴露水,快乐而惶恐,美丽却忧伤。宋华阳于他,就如同心底的一个冰雕,却并不让他感觉寒冷——抑或不是不寒冷,只是那样的寒冷让他甘心一千遍一万遍地扑上。

一日,宋小凌没有来。李商隐在琼瑶宫等了很久,才见宋华阳独自来到,站在门边对他说:

“小凌这几天有事,不会来了。”

李商隐一阵失落,却不是因为小凌,而是因为宋华阳。她始终站在门外没有入内,仿佛只是来通报一声,就要离开。

没有小凌在,空气中仿佛一下子少了些什么,显得冷清而尴尬。李商隐想要说几句话,却搜肠刮肚找不到词汇。再看宋华阳时,她微微一躬,侧过身子,似要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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