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16)

我叫段岭,我爹是段晟……段岭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几句话,郎俊侠是受他爹“段晟”所托,才把他送到上京的么?如果真是这样,我爹为何又不来见我?郎俊侠临走时说“还有事要办”,又是什么事?也许在他眼中,自己并不重要,不过是一只猫儿狗儿,安顿了便完事,再给他爹送封信,无论是死是活,郎俊侠便仁至义尽了。

段岭躺在地铺上,辗转反侧,忽然间生出一个近乎绝望的念头——郎俊侠也许再也不会来了。

郎俊侠有什么理由必须来接自己?非亲非故,就凭一句话?

段岭伸手入怀,手指摩挲着绣囊内的玉璜,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苦涩,就像越来越昏暗的灯光,挥之不去,将他拽进了更深沉的绝望里。也许郎俊侠只是在骗他,就像母亲去世时,伙夫告诉他,他爹说不定会来。于是段岭盼了很久很久,但他爹也没有来。

郎俊侠也许也是这样,那些话不过是哄小孩而已,他应当不会再来了。

段岭想着想着,把脸埋在被褥上,想让自己好过点。

拔都听到那声音,透过矮案下的缝隙,疑惑地观察段岭,见那被窝里段岭不住抽动,便起身矫健地翻上案去,滑到木案另一头。

“喂。”拔都声音在耳畔说,“你在哭?哭什么?”

段岭没有理会他。拔都单膝跪在案上,一手按着案边,吃力地低下头,要掀开段岭的被子,段岭却紧紧抓住了被褥。

拔都从案上伸下光着的一只脚,踹了踹段岭的被,继而翻身下来,揭开被子,露出段岭的脸,段岭没有哭,只是眉头紧紧地拧着。

拔都盘膝坐下,端详段岭,段岭注视拔都,彼此的目光之中仿佛有种别样的默契,最后段岭别过头去。

“别哭。”拔都说,“给我忍着,憋回去。”

拔都说着不耐烦的话,却没有半点嫌弃,就像他也是这般过来的。

他伸出手,放在段岭的头上,顺着他的头慢慢地摸下去,再在他的手臂上拍了拍。

忽然之间,段岭觉得好过了不少。

那一天拔都十岁,段岭八岁半,灯火在藏书阁中摇曳,一灯如豆,却透过漫天的大雪,点亮了段岭新的记忆。那雪仿佛覆盖了他漆黑的过往,而在这一刻,他的烦恼已真切地改变了。

拔都与段岭之间,那道分明的灯光界线,犹如隔开了两个世界。段岭奇怪地发现,过往的记忆似乎变得模糊了起来,他不再执着于段家的毒打与谩骂,也不再对饥饿刻骨铭心。

“你叫段岭,你爹是段晟。”

随着郎俊侠这一笔挥去,段岭人生白纸上的污渍与斑驳纷纷消退,也或许是被更浓重的墨色所掩盖,他的烦恼已有所不同。

“他不要你了。”拔都懒洋洋地说。

段岭与拔都并肩靠在案边,拥着被褥,坐在地上,面朝书阁正对面挂着的画作出神。

“他答应我会来。”段岭固执地说。

“我娘说,这世道上,没有谁是你的。”拔都望着金碧交错的沧州河山图,悠然说,“妻儿子女、父母兄弟、天上飞的猎鹰,地上跑的骏马,可汗赐的赏赐……”

“……也没有什么是许了你的,唯独你是你自己。”拔都低头扳着手指,满不在乎地说。

段岭侧头看着拔都,拔都身上有股天生的羊膻味,混合着他不知多久没洗的毛皮袍子,头发也油油腻腻的。

“他是你爹?”拔都问。

段岭摇摇头。

拔都又问:“家臣?”

段岭摇摇头,拔都一脸迷茫,又问:“难不成真是你童养相公?你爹呢?娘呢?”

段岭还是摇头,拔都便不再追问下去。

过了很久以后:

“我没有爹。”段岭朝拔都说:“我是逃生子。”

他其实心里都知道,郎俊侠说“你爹叫段晟”,兴许只是编出来的一个借口。否则为什么他从来不提这个“段晟”?

“你呢?”段岭问。

拔都点点头,说:“我爹早就不要我了,说每月接我回家一次,现在三个月也不见来。”

“那些都是骗人的。”段岭朝拔都说,“你不要信他们,就不会被骗了。”

拔都兴味索然地说:“唔,不过偶尔还是会信。”

“你也常常被骗么?”段岭说。

“还行。”拔都侧过身,睡在地上,看着段岭的眼睛,说,“以前多,现在少了,你既然知道,怎么还信他?”

段岭不吭声了,他曾以为郎俊侠不会骗自己,毕竟他和别的人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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