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38)

“二十九岁。”李渐鸿说,“认识你娘那年,爹比你大不了多少,刚满十六。”

“我娘美吗?”段岭问。

李渐鸿悠然答道:“自然是很美的,她一笑起来,终年冻土上的白雪也会融化;荒茫广漠里无处不是江南。那年在泣血泉下,爹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爱上了她,否则怎么会有了你?”

“那……”

“嗯?”

段岭没再追问下去,他感觉到自己不该再问了,父亲也许会难过。

“在汝南时,段家恶待了你不曾?”李渐鸿问道。

段岭沉默片刻,而后撒了个谎,说:“没有,他们知道你要来,待我挺好。”

李渐鸿“嗯”了声,说:“郎俊侠叛我三次,间接害死了数万人,他这一生,受一身性情所累,太肆意妄为了。归根到底,若不是他一时念起,爹与你娘,还有你,便不会分离这么多年。”

段岭:“……”

李渐鸿说:“幸而他人性未泯,终于将你从汝南带出,也算一桩命中注定的因果,我承诺他,保护好你,便算是赎了他的罪,否则无名剑下,定将追杀他到天涯海角,他这一生,都无法露面。”

段岭仿佛听到了一个从不认识的郎俊侠,追问道:“他做了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李渐鸿想了想,说,“来日空了再慢慢说吧,当你知道他的身世后,若再将他视作挚友,爹自然也不勉强你。你现在就想听吗?”

段岭实在不敢相信,但他相信父亲不会骗他,只得点了点头。

“今天你一定很累了。”李渐鸿说:“睡吧。”

回到家里,李渐鸿让他躺在榻上,段岭还拉着他的衣袖,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渐鸿。

李渐鸿想了想,明白段岭没有出口的话,便笑了笑,解开外袍,赤着胸膛,只穿一条及膝衬裤,睡在段岭身边。

段岭抱着他的腰,枕在他的手臂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风过松林,犹如千军万马兵杀之气肆虐,夜半之时,远方的战场、飞溅的鲜血、战友临死前悲痛的怒吼,再一次化作无边的梦魇,一瞬间袭来。

李渐鸿大喝一声,猛然惊醒,坐起。

“爹!”段岭吓了一跳,心脏狂跳,手忙脚乱地起身,见李渐鸿全身被汗水浸湿,坐在床上,抽风般直喘气。

“爹?”段岭担心地问道,“你没事罢?”

“做了个噩梦。”李渐鸿心有余悸地说,“没事,吓到你了?”

“梦见什么了?”段岭小时候也常做噩梦,梦见自己挨打,但随着年岁渐长,昔日汝南的阴影已淡去了。

“杀人。”李渐鸿闭着眼,答道:“还梦见了死去的部下。”

段岭给他按了下手少阳三焦之处,助他安神,李渐鸿才渐渐躺下,睁着眼睛出神。

段岭便蜷在他怀里,枕在他胸膛前,玩着他脖下系着的那枚玉璜。

“慢慢就好了。”段岭说。

“我儿也常做噩梦?”李渐鸿已恢复了精神,问。

“以前。”段岭玩着玉璜,目不转睛。

“梦见什么?”李渐鸿问。

段岭有点迟疑,不敢告诉李渐鸿自己在汝南挨揍的事,毕竟都过去了。

“梦见娘。”段岭最后说。

李渐鸿说:“你未见过你娘的面,应当是梦见你被生时的苦痛,生老病死,俱是劫难,渐渐都会好的。”

段岭说:“现在不会了,明天我给你买一点安神的药材,煎服就好。”

“想不到我李家竟有人擅岐黄之术。”李渐鸿笑了起来,侧过身,把段岭搂在怀里,贴着他的鼻梁,说,“来日你想做什么?想行医?”

段岭说:“我不知道,郎俊侠说……”

段岭本想说郎俊侠教他的是,要认真读书,来日成就一番大事业,不能让你爹失望,但李渐鸿说:“我儿不必在乎旁人所言,来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段岭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曾经的名堂中,上到夫子,下到仆役,都认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人生在世,是要力争上游的。

李渐鸿捋了下儿子的额发,看着他的双眼,说:“我儿想行医,想习武,哪怕是想修行化缘当和尚,只要你高兴就成。”

段岭笑了起来,从未有人告诉过他想去当和尚也可以。

李渐鸿一本正经道,“下午见你说得头头是道,料想还是爱玩,是不是不乐意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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