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来归(123)

莫匆急急忙忙地和医生打了招呼,追了出去。安捷越走越疾,骤然停在病房门口,却犹豫了一下没进去,转身去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漂浮着的药味、消毒水味的空气强烈地刺激着他的五官六感。安捷觉得自己的脚步有些麻木,他走进去,回手关上卫生间的门,目光定定地盯着盥洗池上面的镜子,以及昏暗的灯光下,镜子里幽灵一样的自己,发呆。

片刻,门被人小心地推开,这些日子以来已经慢慢熟悉的气息小心翼翼地靠过来,一只手试探似的缠住了他的腰,待他没有反对后,一个温暖的胸口靠在他身上,安捷把脸埋在手里,闭上眼睛,突然没力气,也不愿意推开莫匆。

莫匆紧紧地揽着安捷绷紧的身体,他试图去理解这个男人的悲哀,试图去理解一个像安捷这样的性情中人,是怎么把自己逼成那副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冷淡甚至冷血的样子的。

莫匆忽然明白,原来这人不是懦弱,他只是失去得太多,多到……已经不再想着再去得到什么,已经不再愿意去相信什么。

半晌,安捷才放下手来,眼睛里看不出有泪痕流过的痕迹,嘴唇上依然没什么血色,可是眼神却已经平静下来。

那些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人们,要么选择了背叛,要么就像这样,渐行渐远,最后待在原地的,只有他一个人。

或者还是一个目光黯淡,脊背弯曲,又糟又丑的老头子。安捷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执意念着莫教授的好,执意要在他死亡之后,不远千里地来到这么一个大得离谱、也嘈杂得离谱的城市里,接受那份不属于他的责任。

也许是因为莫燕南那份无数岁月洗练过,也依然不老的天真,也许是因为,老教授在危险的时候,仍然推开他的那个动作,让他从头到尾再一次看见了,人和人之间,在那么险恶的环境里不但相濡以沫,还可以生死相托。

甚至是莫匆。

安捷嘴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年轻人的热情,可是如果真的厌烦,真的就那么不能接受,为什么不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呢?他可以轻松地甩开这个年轻人,轻松地隐匿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里,或许谁都找不到他……可是……

那天晚上,为什么下意识地把车开回了莫匆和自己租来的房子楼下呢?

追问是一件危险的事,尤其是当人心里放了自己不想正视的心情的时候。安捷整理好自己的表情,轻轻地推开莫匆:“我去看看他。”

其实宋长安没什么好看的,全身插满了各种管子,挂着巨大阴影的眼睛闭着,两颊上的生命力好像随着他犀利的沉睡而流失了,没有了那些直指人心的尖锐,宋长安也就如同失落了他的灵魂。

安捷坐在他旁边,静静地打量着这个几乎可以说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老朋友。很少有人知道,宋长安每天顶着那看着就让人想踩一脚的样子,然后在背后,一个人悄悄地数着自己生命的倒计时。每一天都有可能突然停止呼吸。

安捷闭上眼睛,听着仪器细微的响动——人间虽大,可是能让他怀念留恋的东西,却好像越来越少了。

忽然,他脸颊上一冰。安捷睁开眼睛,一瓶乌龙茶在他眼前晃了晃,莫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小声说:“喝口水,你嘴唇都裂开了。”

安捷突然觉得很窝心。

半小时以后,莫匆轻轻地抱起终于在药物的作用下失去意识的安捷,把他安置好,放在一边陪护的床上,又替他拉上被子。他弯着腰仔细观察了一下安捷的脸色,知道一般的麻醉药品会被直接免疫,他下的是某种自己都没听过的药物,虽然来源绝对安全可靠,但究竟还是有点不放心。

在确认安捷只是熟睡,没有什么异样以后,莫匆俯下身来,拨开他前额的头发,在他眉心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一下。

这才坐在安捷刚刚坐过的椅子上,而病床上的宋长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过来,睁着的眼睛里没有半点迷茫,他甚至取下自己的呼吸机,在莫匆的帮助下半躺半靠在病床上,目光从安捷那里移到莫匆脸上,没戴眼睛的眼睛里几不可查地带上了那么一点温柔的笑意,轻轻地问:“怎么样,我说只有那一种药能放倒他吧?”

莫匆尽量把自己的表情放柔和了,自从听见医生的话,他对眼前这面黄肌瘦的男人心里隐隐的敌意已经淡了很多:“宋医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宋长安“嗤嗤”地笑出声来,眯起眼睛打量着莫匆:“你其实不用那么紧张,年轻人,不是所有人都会对同性产生兴趣。我比较喜欢波涛起伏的大美女,实在不行清秀可人的小家碧玉也行。像安饮狐这纯种混蛋……”他撇撇嘴,露出个反胃的表情,“你的品味其实不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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