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人生(12)

嗯,这回差不多是实话了。谢一皱皱鼻子,用看草履虫的目光扫描了他一番,这才缓缓地把手伸进书包里,掏出一个小塑料夹子。

王树民如蒙大赦,接圣旨似的接过来:“哎哟小谢你是我亲兄弟,来来来,我给你背包。”半抢地拉过谢一的书包,一拍大腿开始唱:“似这样救命之恩终身不忘,俺胡某讲义气终当报偿——”

大片的余晖洒在放学的路上,谢一的嘴角慢慢露出那么一点笑容,度了金色的边儿,好看得惊人。

一路走下来,日子快得没了边儿,少年的身体不停地被时光拉长再拉长,长出成熟的轮廓,女孩子们的身体好像花苞一样,渐渐有了绰约的模样,男孩子到了变声期,说出话来低低哑哑的,还真有了那么点儿大老爷们儿的意思。

发育早的少年们的下巴上,甚至长出了青青的胡茬,男孩子和女孩子们的关系开始变得微妙起来,原来吵吵闹闹的阶级敌人好像突然之间变成了自己不熟悉的样子,偶尔手脚碰在一起,着了火似的热。

小学时候,老师怕小朋友们上课说话,每一桌都是一个男生一个女生,桌子上用粉笔画得直直的“三八线”,还真谁都不理谁。可是突然之间,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破土而出了似的,老师排座位的时候,开始把同性的同学排在一起……不怕同学们上课说话了吗?

嗯,那是怕什么呢?

懵懵懂懂的时候到了,捅不破那么一层窗户纸,薄雾盖着那些孩子的心,青春期特有的焦躁开始蔓延,好像毫无征兆地突然发病……而后又会在若干年后悄然愈合。

王树民突然就心不在焉起来,旁边的谢一仍然坐得笔杆条直,一丝不苟地记录着老师的课堂笔记,可是他自己的心思却渐渐遛了号儿,眼神从满满当当的黑板,飘移到唾沫横飞的数学老师,然后到讲桌,讲桌往前……嗯,那是谁的小辫子,怎么那么碍眼呢?

他呆呆地盯着讲台前的那条乌黑的辫子一会,心里突然开始烦,把桌上的书一堆,低声对谢一说:“我趴会儿,照应着。”

谢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用看扶不上墙的烂泥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叹口气,把王树民乱七八糟的笔记本拿过来,谢一出品,质量保证。

王树民这会儿可没有半点不劳而获的愧疚感,他把脑袋埋在自己的胳膊中间,闭上眼睛,可是眼前老是出现梳得光溜溜的后脑勺,粗又长的马尾辫。

哎呀,女孩儿的脖子怎么那么白,快赶上谢一了……不,比谢一还白,咳,呸!谢一是男的。

叫什么名儿来着?哦,倪晓倩,小学时候隔壁班的爱哭鬼。你说这才几年的功夫,怎么人就变得不一样了呢?什么时候那黄毛小丫头脑袋上两条耗子尾巴似的小辫,长得那么长那么黑了呢?什么时候干巴巴只会哭的脸五官像是开了的花儿一样,慢慢显出了鲜艳的颜色呢?

什么时候摸着鼻涕眼泪的瘦小女孩儿,也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呢?

倪晓倩倪晓倩倪晓倩倪晓倩……

王树民叹了口气,猛地坐起来,两颊红得发亮,吓了谢一一跳。胸口里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好像要从嗓子眼出来一样,王树民目光迷离地发了会呆,“扑腾”一下,又摔在了桌子上,低低地呜咽一声。

谢一看看正激情勃发没注意到这边的老师,又看看王树民,低低地说:“你……吃坏肚子了?”

王树民蔫巴巴地看着他,可怜兮兮地眨巴眨巴眼:“小谢……我阵亡了,你、你、你告诉我爸妈,让他们俩节哀顺变,趁着年轻再生一个,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哎哟!”

谢一把十六开的课堂练习册拍到了他脸上。

唉,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独的转个不停,

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

一个礼拜后,饱尝相思之苦的王树民写了一封撕心与裂肺齐飞,错别字共病句一色的情书,偷偷塞到了倪晓倩的桌子里。

哎呦呦,看谁的脸红了?哎哟哟,男生爱女生,哎哟哟,王树民喜欢倪晓倩。

流言比秋冬的流感还迅捷地在少年们之间传播,哎,你听说没,初二四班的王树民和倪晓倩好上啦。

暧昧的表情和暧昧的言辞,下课的时候,谢一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清净了好多,老缠着他捣乱的那个人,现在乐颠颠地去找他的小女朋友了,好像缺了什么东西一样。而原来一上课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那个人,现在活像打了鸡血吃了化肥,一天到晚亢奋得不行,小纸条比国际航班飞得频繁多了,白花花地从不同的人手上传过来,或者干脆空降,让旁边的人烦不胜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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