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人生(40)

时光消磨人们的记忆,可是对于那些镌刻在灵魂上的,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我们严防死守,无论多少年都不会有半分褪色。

不知道是不是谢一站在那就比王树民看起来可靠,本来还坚强得什么似的,恨不能冲锋号响了就能去战斗的老太太贾桂芳,一看见谢一站在门口,张着嘴怔了半晌,突然就情绪崩溃了,扑到这干儿子身上痛哭了一场。

从来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走路像坦克,说话像开机关枪的女人原来那么娇小,站起来好像才刚刚到谢一的肩膀上,一双手干瘦得像鸡爪子一样,死死地攥着谢一的衣襟,像是一不小心,这救命稻草一样的人就不见了。

她说:“你干爹要是有点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我一头碰死随了他去算了……小一,干爹干妈这辈子没干过亏心事,怎么就摊上这样的病了呢?我想不通啊,我怎么都想不通啊……”

谢一叹了口气,把行李箱扔给王树民,撑住贾桂芳,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没事,干妈,有病咱治,治好了不就没事了么?我请假陪着您,钱不够您就跟我说。您不也说了么,这辈子没干过亏心事,菩萨也保佑着您呢。”

王树民拖着谢一的行李箱站在一边,这时候他才感觉到,原来在贾桂芳心里,自己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再强壮,再高大,也是个儿子,不能给她依靠的感觉。他默默地看看谢一,这个人初见时候给他的那种熟悉感,好像一点一点淡了,原来谢一真的变了很多,变得像个男人了,仅仅是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就让人有种可靠的感觉。

半晌贾桂芳才发泄够,挺不好意思地抹抹眼泪:“干妈岁数大了,都糊涂了,有啥好哭的。工作怎么样了,累不累啊,自己在外面那么辛苦……这孩子,都长这么高了……”

王树民在旁边打岔:“妈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他走的时候都十八了,那时候多高现在不是还多高么?”

贾桂芳干咳一声,回头狠狠地瞪了王树民一眼:“你哪来那么多废话?!你这时候把小一叫回来干什么?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外面辛苦啊,一点都不知道疼人啊你!叫来了还不知道车站接人家去,行李都没放就过来——小一,这么着,你先把行李放了,你先回家歇会,干妈不累,干妈这么大人了,什么没经历过?行啦行啦,别跟我争啦——王树民你那眼睛长了留着出气用啊?把小一给我送回去,听见没?安顿好了,晚上给我做顿饭过来!”

老太太一恢复精神就颐指气使,王树民望天叹气,每次跟谢一一对比都觉得自己不是亲生的,一把揽住谢一的肩膀:“听见了么,走吧。”

不知道是不是他敏感,在王树民的手大大咧咧地抓住谢一的肩膀的时候,后者好像明显地僵硬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间,可是王树民心里还是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是滋味的感觉。好多好多年没见过咯,感情都生疏了……他心里泛着嘀咕,和自己老妈挥手告别,一手拉着谢一的行李箱,一手揽着谢一的肩膀,就这么出了医院。

拦出租车的时候,谢一不着痕迹地从他旁边退了开,拉开了一点距离,轻咳了一声,低低地问:“我刚才没来得及问,干爹身体怎么样了?”

第二十一章 有喜感的王大栓

王树民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不好,一天不脱离危险期,一天我们就得七上八下地吊在这。”他拖过谢一的行李箱,低头对出租车司机说,“师傅,麻烦您给开下后备箱。”

谢一顿了顿,好像有什么话想问,可是到了嘴边,又给咽下去了。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就再没别的话了。

上了车以后,王树民坐在副驾驶上,目光不受控制地遛到后视镜里,偷偷地瞄着后边的人,谢一好像很累,一只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眼睛下面有一大圈阴影。车里光线昏暗,显得他皮肤泛出些许不健康的青白颜色来,露在外面的手腕极瘦,隐约贴着衬衫的袖口。

衣着熨帖得体,风度翩翩,像是社会精英的样子,多年前那个背井离乡的孩子好似脱胎换骨了似的——可是他看起来很疲倦,王树民想。他注意到谢一大衣里面甚至连件毛衣也没有,好像匆忙赶来,临时想起北新市的冷,换下西装什么的直接披上的。

谢一其实开始只是不知道说什么,他觉得那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心里应该是一片坦然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那个人的时候,面对那双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眼睛的时候,他又觉得什么都不对了。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应该在这种场合下说什么,只能懦夫似的缩在后座上装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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