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人生(79)

谢一从后视镜里扫了他一眼,神色平静,看不出那双深深的目光里潜藏着什么样的情绪,只是这一眼,就把谢守拙扫得再一次不安起来,他低下头,双手再次拢在一起,手腕相互靠着,就像是那里还有一把手铐一样。

半晌,谢一才轻轻地应了一声:“嗯,还行。”

“……在市里?”

“在外地。”

谢守拙张张嘴,还想问什么,却又低下头,讷讷地不言语了。

谢一嘴角勾了勾,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心里是涌上了巨大的期盼的,期盼着这个男人能像普通的父母一样,闲散但是关心地多追问他几句,在外地是在哪里呀?做的什么工作呀?工作顺不顺利啊?有没有谈朋友有没有成家呀?一个人苦不苦,累不累……

他眯眯眼睛,专心开车,条条大路,他从未得到过那些他应得的。

宗教人士说,神从不附加给我们超出我们承受能力的考验,可是谢一心里那无比酸涩、酸涩得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腐蚀光的感受说,神对他的期望值太高了,对当年那个甚至未曾成年、长得竹竿一样,连话都不习惯大声说的男孩,期望值太高了。

他们这厢纠结,这时候,王家的动静不能说不小,贾桂芳的表情狰狞得活像刚从聊斋里客串出来,目光充血,死死地盯着离家很久了没有回来过的王树民,还有儿子身边……那个带着几分妖气劲,眼珠一转,比女人还勾人的年轻男人。

男人眼力见儿不是白长的,一见这阵势,就趋利避害地往王树民身后缩,藏起半个身子,涂着五颜六色的指甲油的手指轻飘飘地搭在王树民手臂上,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这战斗力惊人的老太太。

王树民被他抓着的地方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不过还是一脸大义凛然状站在那,跟他老妈顶牛一样地对峙着。

贾桂芳伸出手来,指着王树民身后花花绿绿的男人,手指、声音乃至全身都在哆嗦:“你、你说,他是谁?你说他是谁?”

王树民的在军队多年打造出来的铁血本性终于冒出了头,他一动不动,语气平稳地对贾桂芳说:“妈,我刚才说得很明白了,我喜欢男人。”

贾桂芳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把眼睛瞪出眼眶去一样,看着对面这对“狗男男”的目光跟看阶级敌人似的,大有要扑上来抽他们的筋喝他们的血的架势。王树民叹了口气,轻轻地说:“妈,你听我跟你说……”

贾桂芳缓缓地把手指调整了一下位置,指着门口说:“你给我滚。”

“妈……”

“滚!滚,都给我滚!你给我滚远远的!老娘不认识你!没你这个儿子!我打死你,打死你我自己上警察局自首给你偿命!”贾桂芳发起飙来,手里有什么就往王树民身上扔什么,沙发上的杂志,织了一半的毛衣,电视遥控器……最后还有烟灰缸。

前几样王树民把胳膊横在脑袋前遮着,最后这个山呼海啸地过来,他也傻了,下意识地就往旁边躲了开去,烟灰缸“嘭”一下砸在地上,王树民动作极小地撇撇嘴:“妈,你真要打死我呀?”

这时门开了,王大栓拄着拐走进来,一看见王树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乐了:“我儿子回来了。”他咧开大嘴没心没肺地笑了笑,随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气氛的不大对头,有点困惑地看看贾桂芳又看看王树民,还有横尸在他脚底下的烟灰缸,抓抓头,“老太婆,你又发什么疯?”

贾桂芳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王大栓一抬眼又看见了王树民旁边的漂亮男人,眨巴眨巴眼睛,哪壶不开提哪壶:“哟,这小伙子面生,是谁呀?”

王树民镇定地说:“这是我打算带回来给你们看的人。”

王大栓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眯着眼睛仔细把那男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咂咂嘴,直摇头:“哎呀你看大爷这眼神儿,大爷岁数大了,看人看不分明,别往心里去啊。不是我说,现在这大姑娘家家的,咋都爱打扮得跟个小伙子似的,你看那头发短得,跟湖南台那超女……”

贾桂芳一脚把旁边的椅子给踹翻了,吓得王大栓没了声儿,接收到他们家老太婆不善的目光,颤颤巍巍地说:“怎么的,怎么的了?”

王树民继续镇定地说:“爸,他不是大姑娘,是个男的。”

王大栓正打算说话的音儿被堵回喉咙里没了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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