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人生(83)

一辈子是多长呢?

或许只有几十年,可是却是一个人能做出的最长的承诺,也是最重的承诺,对方炙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脖颈上,急促而带着说不出的紧张,他甚至觉得,王树民好像要急哭了一样,一声一声地,有点绝望的意思——

失去一个人,总让人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可是那之后所有岁月加起来的难受,恐怕也比不上将要失去那个人的那一瞬间,心里涌起的,巨大的无助、和痛苦。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谢一觉得这三个字真是个魔咒,一瞬间就把他全身的力气都给抽光了,好半天,他缓缓地掰开王树民的手,转过身来,眉尖轻轻地皱着,低声问:“你说什么?”

“我说跟你一辈子,”王树民眼睛红红的,里面真的有泪光,“小谢,一辈子对你好,把以前你对我好的那些都补回来,我把店开到你那里,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你回家我给你开车,每天看着你吃饭睡觉,不让外国来的洋资本家欺负你。周末节假日的时候把你反锁在家里,我陪着你,给你找事做,不让你没日没夜地只工作。给你留意着哪新开了个什么书店,有什么好书……我……小谢,我……”

他伸手抓住谢一的手腕,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样:“小谢,你别走,别走行不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别走了,别再走了。”

谢一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你先放开我。”

“我不放。”

“放开!”

“不放,放了你又走!”王树民的智商已经直接逼近王大栓刚从医院里回来那阵子了,“我就不放,你去哪我跟到哪,我……”

“你大爷的,我回旅馆洗澡睡觉,开车开了十多个小时折腾一天了,你让我歇会行不行?”谢一骂人了。

王树民愣了一下,张张嘴没说出什么,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撒开了谢一的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像只大狗,眼睛里还冒着可疑的水汪汪的光,看得谢一心里一阵哆嗦。

谢一心里乱糟糟的,急于想要理清一个思路出来,关于王树民,关于谢守拙,关于自己,他转身就走,王树民就跟个小媳妇似的在后边跟着,保持着两步的距离,他快,王树民也快,他慢,王树民也慢,他停下脚步回头想骂两句,王树民也停下脚步,一脸可怜地望着他,像是要被抛弃了一样。

这玩意儿从哪学会的这套……谢一无力了,干脆也不管他,闷头走路,身后缀着这么个大跟屁虫。

谢一到了旅馆,回头瞪了王树民一眼,进去了,王树民就在门口傻站着,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的地方,良久良久,叹了口气,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从兜里摸了盒烟出来——刚从谢一兜里顺手牵的。

点一根,火光在夜色里明明灭灭,远处人声渐消,夜半特有的凉意冒出来,从地底下,从天上,坐在那里不一会,指尖就凝上了湿意。王树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半夜的,自己要这么傻子一样地守在谢一的门口,他好像整颗心里都只剩下那一个人,那一个背对着他的身影,想着想着,心里就疼起来,好像在这里等上多久都没关系,只要那个人还会从那个地方出来,只要……

爱别离,怨憎恨,求不得。

谢一进了房间,草草地冲了个澡,也没开灯,就湿淋淋地坐在床上,捧着一杯热水。周遭万籁俱寂,记忆开始向前追溯,二十岁,十五岁,十岁,九岁,八岁……

那些他以为都淡了忘了的东西,全都在这样一个漆黑的暗夜里,忽悠一下地从过去跑过来,一遍遍地在他眼前回放——

谢守拙喝醉了酒,用力打人,那被他随手拿起的凶器死命地砸在身上的感觉,依稀和前几天摔出来的淤青重合起来,隐隐地疼。谢一的手指划过还没消肿的皮肤,年幼时候受到的伤害,原来是伴随着人们一生一世的,好像都被时间洗涮干净了,其实是进了骨血里,怎么都挥之不去。

谢一想,原来谢守拙留给自己的东西那么的根深蒂固,直到现在,他都在惧怕着那样的感觉——毫无依仗,一无所有,在伤害到来的时候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团,闭着眼睛,咬着牙,盼着时间过去,盼着他清醒过来,或者……没力气再动手。

所以他拼了命地工作,在得到了几乎所有物质上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仍然拼命的工作——因为这是他唯一的依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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