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污染、无公害(152)

五体投地、连滚再爬,她心里有多虔诚,姿势就有多难看,努力就有多徒劳。

“我对她说,这跟有没有文化不沾边,一个人挨打,要么你自己是贱人,要么打你的人是贱人,或者双方全是——没别的道理——但她不信。”

喻兰川说:“生活全盘失控的人,有时候必须要抓住一个简单粗暴的逻辑,做一些外人看来很玄学的事。”

因为没有文化,所以没本事出去赚大钱,养活自己和母亲,只能仰仗男人的鼻息,挨男人的拳头。而如果把一切当事人不愿意细想的复杂因素都剔除掉,这件事就可以简化为“没文化所以挨打”,那么有文化是不是就好了?干嚼生吞掉那些看不懂的书,一定也就可以摆脱噩梦了吧?

“她说,人是不能怨命的,越怨,命越不好,所以要是还不想死,就得玩命地努力生活,除此以外没别的办法。”

鸡汤就是麻醉剂,忍无可忍的时候,拿出来背诵几段,像是旧社会受苦的奴隶祈求来时一样,从自己发明的“教义”里祈求未来,聊做安慰。

“可惜她连一本教材都没来得及读完,我跟她住了没几个月,她就因为重病住院了,临走的时候,她大概自己也感觉到了什么,把所有的书和笔记都留给了我,托我有机会替她看一眼她妈。”甘卿说,“后来没过多久,就听说她死了——她那个妈倒是命长得很,别看是个病病歪歪的孤寡老人,多少年过去了,还没有要死的意思。”

“她在世的时候对我照顾得很殷勤,我又拿了人家的‘遗产’,所以也只能捏着鼻子,偶尔去看那老太太一眼。那几年我闲着没事,拿着她留下来的东西,倒把在学校里没好好学的功课补回来了点……可能是神经病会传染吧。”

喻兰川没过脑子,顺口问:“她是因为什么……”

他说到这,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猛地收住了自己的话音,僵住了。

甘卿回过头来,隔着几步的距离看向他:“嗯?”

她穿了个会掉毛的羽绒服,超市里几十块钱一件,有股鸡毛味,鼓鼓囊囊的,像背着个乌龟壳,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她身上并不显得臃肿,她回头的一瞬间,喻兰川甚至觉得有衣袂翻飞了起来,猎猎而动。

只见她浑不在意似的一笑,替他接上话:“怎么不说了?你是不是想问,她因为什么‘进去’的?”

喻兰川的喉咙艰难地动了动,哽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像个被柯南当场揭穿的杀人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圆过去。

“杀人。”甘卿轻描淡写地说,“她趁打她的男人酒醉,把人捅死了。”

喻兰川说不出话来。

甘卿低头一笑,继续往前走,背对着他摆摆手:“没什么好讳莫如深的——不就是于严告诉你的么?我也是杀人,我宰的人叫卫欢,只不过杀他的时候正好差一点没到十八岁。那会我师父不认我,我挑断了自己手筋叛出师门,觉得天大地大无处可去,一时中二,赌气跑去自首了,所以判得轻。”

喻兰川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涩声问:“卫欢是什么人?”

甘卿没吭声,好一会才说:“家丑……按辈分算,是我师兄,也是我仇人。”

喻兰川:“什么?你们万木春不是……”

“一脉单传,”甘卿说,“对,不过卫欢早就被除名了,还是我出生前的事,听说我师祖晚年时,已经后悔把万木春的功夫传承下去了,说万木春是邪功,坏人心性,容易走火入魔……他老人家是一代大家,可能真是这样吧。”

“卫欢……有人告诉我,他是我那前任师父的儿子。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反正我有印象以来,那老头就是一条光棍,从来没听他提起过师娘……搞不好是他天赋异禀,自己生的?”甘卿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不然为什么多脏的污名也肯替他担?卫欢觉得辛辛苦苦练就一手出神入化的刀工,用来切豆腐丝太荒谬了,他一直野心勃勃,想把师祖洗手的金盆吃回去。所以后来被逐出师门了。”

“吃回去?”喻兰川问,“当杀手?”

“万木春的功夫,干什么不行,”甘卿一笑,“别人办不了的、做不到的脏事,一条三寸两分的刀口都能解决,想要多少钱弄不来?非要每天一身油烟地给人炒菜,一个月赚一壶醋钱么?按理说,被逐出师门的人,应该由师父亲手废掉功夫,可是一时不查,让他跑了……现在想想,应该是有人帮他,可能是杨帮主说的许昭之流吧。”

“卫骁一直后悔没听自己师父的话,教出了这么个不肖弟子,所以一直在想方设法查他的下落。听见哪出了什么蹊跷的谋杀事件就会追过去,”甘卿说到这,顿了顿,“我就是他在这时候收养的。我爸是卫欢杀的,当时卫骁赶来得及时,报了警,卫欢受伤跑了,没来得及做别的。我妈从那以后吓得精神恍恍惚惚的,卫骁过意不去,搬到邻居照顾了我们两年……有一天他出门不在,回来就发现我妈自杀了。我三岁,被她锁在小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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