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污染、无公害(237)

他那不服管教的小姑娘总也不肯踏踏实实地坐下来念书,他操心得要命,又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只好打两份工,努力给她攒学费,预备着最坏的结果。

可是没防备,最坏之后还有更坏。

她用血把自己的青春年华涂得一塌糊涂,浑浑噩噩,直到疯疯癫癫的狱友用灵魂把几本教科书捧到她面前,才从这一场噩梦里醒过来。

他们说她以后人生还长着呢,回头来得及的,她也信了,想试着磕磕绊绊地把命运掰回正轨。

她知道后悔。

她那时才真正踏下心来读书,幻想有一天出去,能重新走进考场,带着录取通知书回去看老头,告诉他:“师父,我走了几年弯路,现在回来了,您还要我吗?什么叛出师门的事,都不作数,好不好?”

“甘卿!”喻兰川心惊胆战地看着她无知无觉地往嘴里塞着面,三两口,快把那碗盐沏的面汤喝光了。

可是哪有那么多归路呢?

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

然而。(注)

第九十七章

喻兰川一把抓住甘卿的手,压下了她的筷子,用一种几乎不像他的轻柔声音说:“慢点,先喝口水好不好。”

那么一瞬间,甘卿没敢看他。

刚吃完辣椒的人,要是喝上一口温热的水,是要给辣出眼泪的。

喻兰川拿起一个脆皮烧饼,掰成两半,一半递给甘卿。

“这个是糖的。”喻兰川好像突然瞎了,一点也没察觉到她故作平静的表情快裂开了,专心致志地研究烧饼,“我好多年没吃过糖烧饼了,外面店里卖的那种不行,掰开里面都是糖渣。”

旁边的店老板一边慢吞吞地擦着桌子,一边说:“那是凉了,必须得刚从炉子里夹出来的、滚烫的,才有流心,你俩小心烫嘴。”

甘卿顺势捂住嘴,“嘶”了一声,装作被糖汁烫了,趁机眨掉了眼睛里的水汽。

“饿死鬼投胎?”喻兰川收起了昙花一现的温柔,翻了她一眼,“你跟别人吃饭也吃这么风卷残云吗?”

甘卿伸手抹掉了嘴角沾着的一点糖:“我这不是怕小喻爷秀色可餐,再多看一会挡饭吗。”

喻兰川差点忘了该用什么姿势把烧饼往嘴里送,心不在焉地怼了自己满口融化的热糖。别人是借糖遮眼,假装被烫,他倒实在,差点烫掉自己一层皮,眼镜都滑下来了。

甘卿笑了起来,笑完,又觉得不是滋味。她是辜负过深恩与厚意的人,没脸再去跟人讨要喜欢,不曾想周围的人——小喻爷、孟老板、美珍姐……甚至是一百一十号院的老杨帮主他们,竟然还敢把好意交到她手里,不怕她再失手摔了。

这让她简直诚惶诚恐,不知如何是好,倒是显得越发有口无心、油腔滑调了。

老板连忙过来给喻兰川倒凉白开,甘卿就说:“您这烧饼一点也没减量,良心了——就是汤面再原汁原味一点就好了,调料加得稍微有点多,现在人,在外面重油重盐的吃腻了,都觉得口味越清淡越高级。”

老板听完,觑着两只昏花的老眼,静静地问:“姑娘,是咸了吧?”

甘卿:“呃……”

“唉,老了,舌头不灵了,也就剩下耳朵能咂摸出话里的味了,人话还是听得懂的。”老板落寞地叹了口气,“恐怕是该关门了。”

甘卿知道他中年丧子之后,唯一的牵挂就剩下这家小饭店了,连忙说:“别啊,历届毕业的学生都惦记您这口烧饼和面呢,我们今天就是特意回来吃的,您关了店门,以后熟客来了怎么办?”

“哪还有熟客?都走啦,不来啦。”老板摆摆手,像个行动不便的老猿,慢吞吞地走到收银台,从抽屉里翻出了一个巨大的塑料文件夹,抽出几张纸,“正好,你们小年轻眼神好,给我看看这个。”

喻兰川擦干净手,接过来一看,是一份合同,关于拆迁补偿的。

“这两年孩子少了,十三中越来越烂,当然也越来越招不上人,好像是马上就要跟别的学校合并了,合并完扩建,我们都得走,”老板坐下,透过窗户,他朝学校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说,“也是好事吧,合并了以后就不叫‘十三中’了,改一改校风就好了。”

喻兰川是看惯了合同的,大致一扫就能扫出好多点,逐条给老板解释,甘卿听了两耳朵,半懂不懂的,就跟老板说了一声,翻看起那个厚厚的文件夹。

里头什么东西都有,老食客给写的明信片、十三中每年运动会和校庆的照片……

喻兰川拿铅笔给老板勾重点,老板一边等,一边给甘卿解说:“那是个摄影师,走街串巷拍照片的,拍了我们家的门脸,回去那照片还获了个什么奖,也是件光荣事嘛,我特意把那页杂志留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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