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门(113)

然后两个中年男子熟稔地互相换了烟,当着徐西临的面旁若无人地聊起中老年男人的话题,平均五分钟跟徐西临说一句话,表示他们还记得有这么个人。

徐西临味同嚼蜡地跟他们吃了顿饭,酒足饭饱,肥肠的脸已经红成了哈尔滨红肠,王老师这才把他拖着好几天没签的“合作协议”拿出来。

他像批改学生作业一样从桌上拿了一根笔,冲徐西临招了招手,直接就在协议上面乱涂乱画:“同学,你这个协议我看了,整体还是不错的,但是很多地方写得很不专业,还是建议你拿回去好好修改一下……比如说这里就不合适,‘甲方不得在未经乙方同意的情况下,将本协议约定范围内的授权授予第三方’,这个要求真不客气啊,有霸王条款之嫌——你知道法律上有个叫‘显失公平条款’的概念吗?”

肥肠打了个饱嗝:“哎呀,他又不是法学院的。”

“哦!那这个协议做成这样也很不错了。”王老师“宽容”地笑了一下,不明真相的大概还得以为他是个法律系教授,他在合作协议上大刀阔斧地改了个痛快,最后意犹未尽地对徐西临说,“下次注意最好把字体调成仿宋的,公文好多都是这样写的,看起来会专业很多——这样,你先拿回家好好改改,句子什么的也顺一顺,注意文笔,明天下午……两点以后吧,送到办公室来,我再看看。”

肥肠在旁边哈哈笑:“王老师愿意教你,多跟他学点,机不可失啊年轻人。”

徐西临想,如果徐在这,肯定把“显失公平”和“文笔”摔在这个大言不惭的人脸上。

然而哪怕他快要把饭店的水杯捏碎了,徐西临嘴上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行。”

因为徐进还告诉过他一句话——不想装孙子就不要装,但是既然装了,就要装到底,别刚开始怂了,后来又让人看出你是忍气吞声、满肚子怨气。

徐西临咬牙把孙子装到了底,刮着五脏六腑挤出来一句:“谢谢老师。”

揣上面目全非的协议回了家,徐西临站在家门口,连续三次抬起手又放下,光可鉴物的门把手映出他铁青的脸,徐西临余光瞥见,颓然放下,双手插兜在门口僵立了一会——家里只有老外婆和窦寻,他不想把这张脸带回家。

徐西临在兜里随便摸了摸,摸到了自行车钥匙,他干脆把书包往肩头一甩,跳上自行车,漫无目的地骑了出去。

徐西临比同龄人会说话、会处事,但依然不能算是传统意义上的“八面玲珑”。

因为他以前不过是个孩子,没人拿他当回事,也没人跟他较什么真,二十年的人生里,鲜少碰见对他满怀恶意的人,身边的小伙伴都是朋友,徐西临愿意去照顾他们不同的脾气秉性,调和不轻不重的小矛盾。

但那不代表他会妥协,也不代表他能面不改色地做到“你打不死我,下回我们还做生意”——绝大多数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都不行。

这是徐西临第一次触碰到这个世界打掉门牙往肚里咽的规则,第一次被逼着妥协。

他本以为学校里那些争行政保研的,追着老师拍马屁的,削减脑袋跟研究生导师套磁的,以及找个男女朋友还要先看对方家庭条件的……都已经是很市侩的事。

现在才明白,学生间即便是市侩,也是很天真简单的市侩。

徐西临发泄似的越骑越快,自行车在他脚下转成了风火轮,突然,拐角处一辆同样开得飞快的越野车正好转过来,徐西临忙把车闸拉死,饶是这样,还是躲闪不及,车把挂到了对方的反光镜上,破赛车改造的自行车本来就轻,一下他甩了出去,徐西临的胳膊肘撞在墙上,搓掉了一块肉。

车主停下来破口大骂:“耽误你起飞啦?作死赶投胎啊!”

徐西临差点没站起来,整个半边身体都摔麻了。

车主愤怒地伸手擦了一下车门上刮掉的漆皮,骂骂咧咧地把挂在反光镜上的自行车摘下来扔在一边:“算我倒霉!”

然后径自开走了。

他没有提上一次漆多少钱,反光镜磕掉一块多少钱——因为车主自己也知道他应该礼让非机动车和行人,在小胡同里开快车是他的责任。

都知道应该礼让行人,都知道应该公平竞争,只是没人遵守,歪歪扭扭的车把和不太灵便的脚蹬教会了徐西临一件事——仗势就能欺人。

如果这个人间也能像金大侠的世界那样快意恩仇就好了,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书剑飘零,二十四桥夜读,点残茶研磨,行山水路,挑不平事,有一腔赤城足矣,不必向谁低头,也不必因为谁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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