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207)

几年过去,当初的风波逐渐平息,崔家的小辈们慢慢长大,他们虽然不知道当年的恩怨,却知道崔家有个孩子,养在崔家仆人家中,长辈闲谈间却偶有提及,可提起他时,神色古怪,言辞闪烁,仿佛有许多未尽之言,有好奇者向长辈问起,还会招来一顿训斥。

久而久之,他们便知道,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孩子,身上有很多秘密,崔家长辈也并不喜欢他。

孩子们是懵懂的,却也是敏锐的,他们察觉揣测长辈的心思,便可尽情在那幼童身上恶作剧,给他起各种各样的外号,阿草阿花,阿猫阿狗,用以顽皮取乐,将各种稀奇古怪的虫子往他身上扔,在他饭里掺香灰泥土,甚至施以拳脚。

那孩子明明身体不好,却非是挣扎着活下来,三天两头病倒,拖着残躯与崔家下人一道做事,偏偏就是死不了,他知道受了欺负告状也无用,唯一能保护他的崔珮时常出门,不可能每时每刻都护着他,渐渐地也学会避开还击,但免不了,一个月下来,总会被欺负上几次。

风寒发烧是常有的事,小命虽总被阎罗王丢回来,身体还是越发孱弱。

他连崔家的族学都上不了,只能借着扫地的时候躲在屋外墙角听个只言片语,谁也看不见他用茅草芦苇在地上的一笔一划,在沙地上用手指默写出来的《春秋》与《左传》。

偶尔崔珮回家时,便是他的好日子,崔珮会带他去孙大夫那里调理,会带他去别庄祭拜他早逝的生母,告诉他从前的事情,崔珮不是没想过带他一起出门,但崔咏绝不同意,崔珮没法为了出身隐秘的侄儿反抗父亲,而他的身体也经不起长途跋涉的折腾。

更多的崔家人,不像小孩儿那般心性幼稚地欺负他,却更会以或奇异、或轻蔑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视,当着他的面说这孩子命真硬,居然活到九岁,一直都死不了。

他的吃穿用度与崔家下人并无不同,崔咏没有刻意折磨他,却在刻意冷落他,他知道崔咏也很疑惑,疑惑为何他身体不好,又经历三番几次磋磨,居然还平安活下来。

因为他并不是世人眼中的愚钝痴儿,他也懂得保护自己,用计避祸,努力生存下来。

只是他还太小,头顶这片天空限制了他,兜兜转转,摸索蹒跚,只为寻找一条活路。

崔珮告诉他,其实他有名字,祖父为他起名崔阶,希望他如脚下阶石,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往前走。

他知道,崔阶二字的含义,肯定不是如此。

不管如何,这个名字,不要也罢。

他宁可叫阿猫阿狗,也不叫崔阶。

九岁那年,他病得很重,比以前都重,却孤零零躺在床上无人管,幸好崔珮及时回来,背着他去找孙大夫。

那年还是周朝当政,崔珮因才学出众,得天子青眼,入京陛见,所以将他暂托孙大夫那里照看。

他知道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他求孙大夫放他走,对外就当他病死埋了,左右崔家早就盼着他死。

只要他不在,压在崔家众人心上的巨石就没了,他们会为之长长松一口气。

他知道,崔三的妻子卢氏一直想要自己死,崔三明明知情,却选择袖手,他避开了一次两次,未必避得开三次四次,祖父崔咏也许还有一丝心软,卢氏跟崔三,却绝不会。

他必须走,哪怕死在外面,也是海阔天空。

孙大夫对他的身世略知一二,经不起他的哀求,终于答应为他瞒天过海,又为他赶制药丸以便随身携带,送他盘缠衣物,将他送上南下的商队马车。

崔不去淡淡地说,凤霄默默地听。

平铺直叙的话语里没有任何夸张,却又藏着无数惊心动魄。

凤霄见过比崔不去更惨的人,可他们都没有活到成年,他也见过心志坚韧不逊崔不去的人,可那些人,包括他自己,都没有崔不去所经历那些磨难的十之一二。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增益其所不能。

圣贤之书人人会背,可又多少人能坚持到最后?

多少人行至半途,疲惫交加,放弃自我?

“孙大夫既然怜悯你,为何不将你带在身边?”凤霄问道。

崔不去淡道:“孙大夫也有家眷亲朋在本地,怎么可能为了我,与崔家作对?尽人事,听天命,已是他最大的善意,这份情,我领了。”

凤霄:“所以,你给自己改名崔不去,意思是此生不回崔家?”

崔不去摇摇头,握拳抵唇,低声咳嗽:“余氏生下我,本是将我当作崔二的血脉,我用崔姓,乃是圆了她所愿。至于不去,他们人人,都想我死,都在等我何时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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