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你别后(139)

我低头看他的病历,上面写着肺动脉闭锁、室间隔缺损、房间隔缺损等字样,这孩子得的是一种复杂而罕见的先天性心脏畸形,简单地说,就是他的心室与肺动脉之间没有管道连接,也无血液流通。他在八个月大左右动过一次分流手术,是在当地的市级医院做的,那个手术只是改善他的缺氧症状,没有办法根治他的病症。所以到了他三岁的时候,病情再度恶化,如果再不动手术,他过不了一个月,但这个手术风险极高,谁也不能保证孩子出来后不会发生肺部感染或肾功能衰竭。

帕曼留下我去给病人家属解释手术风险,我尽量用简洁扼要的语言说了一遍,眼前这对因为发愁和生活的重压已经愁眉不展的年轻夫妇对望了一会,女红了眼眶,男的一声不吭,我等了一会他们都没有反应,于是我说:“如果有顾虑我们也理解,但我希望你们知道,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帕曼教授的医术是世界一流的,而担任他的助手的,都是我们医院最好的心外科大夫。”

女人看着我,问:“大夫,你也给咱娃动手术么?”

我过了五秒钟,才轻轻点头说:“是,我也会参加。”

她拉着男孩的手落了泪,呜咽说:“大夫,你跟娃拉拉手吧?”

我弄不清她为何这么要求,于是我有些迟疑,但终究还是伸出手,把孩子的另一只手握在掌心。

好小的手,我心里微微发颤,骨骼小到精致的程度,手指朝内蜷缩,令人一握在手里就有种必须要小心翼翼的感觉,因为唯恐稍微一用力会将这个小孩的骨头捏坏。

“这孩子不会跑,连路也走不了,我就一直拿手抱着他,上哪都得抱着,我抱着他去借钱,去求人大夫给他治病,去坐车,我们坐了好久的车,颠颠簸簸,没好好吃喝,也没歇脚的地方。可这娃不哭,他也不闹,他可懂事得很,知道大人愁着咧,他不添乱。多少大夫都说没治了,手术太难,风险太高,要做这个还得来大城市的大医院,还要好多钱,我跟他爸就算卖血也治不起。我们没办法了,给人家医生下跪也没用,一家子只能抱在一块哭,我边哭边跟他说,娃啊,下辈子投胎可要长眼,找家有钱的投……”

年轻的父亲在一旁咳嗽一声:“你跟人家医生扯这些干啥?”

“我就是求她,跟咱们娃拉拉手,做那个手术小心点,让咱们娃平平安安出来,还能这么再拉拉手……”

我心里一震,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静的口吻说:“你们要理解,这个手术很复杂,小孩身体弱,他要承受的风险系数很大。”

“大夫,您是说,娃就算做了手术也活不长?”男人问我。

我抿紧嘴唇,然后说:“应该说,不做手术就绝对活不长,做了这个手术,还有一线希望。”

他抬起头,眼神愁苦地看向自己眼泪婆娑的老婆,随后一拍大腿说:“那成,做吧。”

我说:“那呆会有护士会来找你们签字,准备一下,孩子明后天就能做手术。”

年轻的母亲愣愣地看着我,终于像听懂了一眼,含着泪,点了点头。

我刚想转身,却发现手指被孩子轻轻攥住。

他努力扬起头,大大的黑眼睛看着我,讨好一样冲我笑了笑。

我忽然就眼眶热了,我从这个笑容中读到很多东西,比如他犹如小动物一样的本能,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很麻烦,他怕别人讨厌,这种恐惧大概根深蒂固,战胜了一般孩子对医生和医院的恐惧,在他看来,也许我这身白大褂还代表某种神秘的力量,有可能治愈他的神秘力量,他不敢在我面前哭闹或者任性,他不敢惹我厌烦。

他其实怕我。

也许这种认知是从他以往的求医生涯中牢牢铭刻在记忆中的,到底得经历多少次那样的事情,才能让一个小不点具有这样的本能?

我心里很不好受,于是蹲了下来,跟他对视着,然后,我朝他尽可能温和地笑了笑,把他的手掌在我掌心摊开,然后贴到我脸颊上。

那只手真是太小,实在太小,小的我几乎感觉不到它触碰的力度。

但孩子脸上露出正常孩子也会有的,爱娇而害羞的表情。

我再度站起来,摸摸他的发顶,然后冲他的母亲点点头,转身走出病房。

我知道这个过程其实有点煽情,但我就是眼眶湿润,胸口憋闷。我低下头,匆匆擦掉眼角的泪痕,然后快步走去会议室,在那,帕曼教授召集手术组成员,要拟定一期手术方案。

在手术的前一天晚上,我抱着傅一睿的腰,坐在他膝盖上问他:“哎,你会想要有自己的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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