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你别后(26)

“这有什么,坐下吧。”

我不跟她客气,慢慢坐下来,她却不做,双手擦杏色风衣口袋中,偏着头看我,忽然笑了笑,说:“旭冉,你这么看着,倒有几分病弱美人的感觉。”

我捧怀做了呕吐的姿态:“学姐,在你这样的美女面前,这种话不是恭维,而是存心寒碜我。”

“我可打死都没法来一个我见犹怜的眼神。”

“那还不简单,跟我一样胸口挨一刀就成。”我笑着说,“不过学姐这么明艳的人,便是躺病床上,大概该有的光彩也一分不少。”

詹明丽愉快地笑了:“我得承认,让同性赞美比让异性更讨我喜欢。”

“那是因为你听到的异性恭维太多。”

“那是不同的,”詹明丽笑着抬头看了一会天,忽然转头问:“哎,真觉得我好看?”

我点点头:“是啊,以至于有段时间我会认为你该独身。”

“为什么?”

“太出众的人找不到能与之匹配的呀。”

詹明丽笑着摇了摇头,动作优雅地扶了扶自己的鬓发,微笑着对我说:“我离婚了。”

“啊?”我吃了一惊,“为什么?”

“是前年的事,我当时生了一个孩子,在我陷入奶瓶、尿布、保姆和妊娠斑的危机中时,我名义上的丈夫,我亲生孩子的另一个制造者,皱着眉嫌恶地抽烟在房间里开大音响听海菲兹。哦,我忘了说,我的前夫是欧洲颇有名气的交响乐团指挥家。”

我愣住了,从没想过她会跟我说自己的私事,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当时明明可以用耳机听,但他没有,他宁愿用满满一屋子的嘈杂的音乐来跟我对抗。在那一瞬间,我知道他厌恶我,因为我将他拉入了他所痛恨的,世俗的,不堪忍受的日常琐碎和混乱当中,我强迫他成为我孩子的父亲,成为一个庸俗的,有固定生活模式的男人。而我也同样厌恶他,我厌恶他同样将我拉入我所不擅长的母亲角色,我厌恶他不能在我需要帮助和支持时,在我觉得无助和绝望时,他不是帮我一把,而是使劲推开我。所以我们相互厌恶。”

她停了停,轻轻一笑,问:“还想继续听?”

我定了定神,认真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不介意,”她笑了起来,笑容温婉优美,她退开几步,离我稍微远了点,从口袋里掏出女士抽的长条薄荷烟,抽出一根含在唇间,右手持着小巧的银色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仔细观察呼出的白烟飘往的方向,然后走到下风处,对我说:“这样烟吹不到你那,对不起,我在说自己的事情,这种时候不知为何,特别想来一根。”

“抽吧,”我说,“若不是还在住院,我也会管你要一根的。”

“可你看起来不像会抽烟的女孩,”她动作优雅地弹弹烟灰,语速缓慢地说,“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是个循规蹈矩的乖女孩,当然你在某种程度上也算乖女孩,毕竟你就算处在反叛放纵的年龄,也从来没跟美国的年轻人那样抽大麻、酗酒或滥交。我说你不会抽烟的真正原因是,我感觉你不像会相信香烟的功能,进一步说,你不会相信靠香烟这样的东西能放松自己。你给我的感觉,是一个有清晰明白的自我界限的女孩,恐怕世界在你眼里就是黑白分明,条理清晰,视野明朗,是这样吗?”

我眯眼想了想,说:“可能应该这么说,我视野明朗是因为我从来只看见自己前面不超出十米的地方。我只看到那么远,所以对世界也好自我界限也罢想象力都有限,我就像一个性能奇差的手电筒,只能照那么远,那么目之所及的东西,当然必须每看一下都条理分明。”

詹明丽笑了笑,又吸了一口烟说:“我么,则正好跟你相反,我是坐在直升机上往下看,我能看到崇山峻岭,高川低谷,我的人生是能够这样被俯视的,因此它也是能够被总体规划的。而到那个时刻为止,我也一直都做得很好,我的事业,爱情,婚姻,都在能规划的范围内尽可能圆满。我也不是不讲究情调风趣的人,我爱享受,我也懂得放松,我本人就是高超的心理学专家,我对付自己的情绪很有一套。而该有的情趣我一样不少,听古典音乐,有几个艺术家朋友,家里定期举办格调不低的聚会,我挑选的男人,从外貌到才华到能力都是上上之选。但是,就是这个我一开始觉得具备最大可能性幸福的男人,我们在一块后,却慢慢变得无法相处,到了生完孩子后,我们之间的关系简直糟糕到互相厌恶的地步,而且那种厌恶越来越盛,双方几乎都到了掩饰不住,想将对方狠命踩到脚下的时候,我才猛然发现我的人生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出现了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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