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横刀(312)

谈绍安衬衫背后洇出一片胶着狼狈的湿点子,全部黏在后心上。这人没有抱怨,撩开被汗水浸润的头发,掸掉裤子上一大块灰尘,继续往村里走,撇下身后一群怨声载道的跟班。

“就是谈副局非要跑过来,跟那帮人聊什么聊?”

“那些人也就认得钱,拆了谁家房子给补点钱不就完了!这大热天的……”

“新调来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呗,认真着呢,且看他折腾吧……”

独自走在前面的谈绍安,好像没听见身后这群办事员的抱怨和牢骚。暴力拆迁这档子糟心的事,显然也非他所愿。

……

当天,谈绍安副局长顶着一副俊朗谦和的面孔,走街串巷走遍了半个村,弯着腰迈进一户又一户村民的屋门。直接吃冷眼白眼闭门羹的状况不少,被一筐烂白菜叶子兜头盖脸打出来的情况都有,还有一回,碰上几个最能胡搅蛮缠的大妈,扯住袖子不让走,哭天抢地足足哭诉了半个钟点。几个乡下妇人没有男女有别授受不亲的一套礼仪,有求于人时撒泼打滚都十分擅长,坐地抱住男人的大腿,几乎将谈副局的西裤揉烂撕成一条一条才肯罢休……

谈绍安迈进余仲海的家,带着礼品,对余家老两口安慰致歉,聊了很久……这份态度,跟之前一群拆迁队的凶神恶煞确实天壤之别。

据说,这人站在严宅废墟上放眼四顾,十分遗憾,再低下头时,在刺目的阳光下突然发现破碎瓦砾中有一点鲜艳的东西发出光泽,只露出木质的犄角。

谈绍安蹲下身,扒开石头堆,捡出一幅摔碎的相框。

这是严氏一家最近拍的两张照片,严小刀和凌河结伴前来,陪养母去基督堂做礼拜时照的。

其中一张照片,严小刀轻松随意地搂着严氏肩膀,母子二人笑得开心爽朗。

另一张照片,严小刀与凌河在教堂里四手联弹。二人当时被唱诗班的姑娘偷拍了,严氏瞧见照片如获至宝,很满意地打印出一张专门摆在客厅饭桌上,逢人串门拿出来显摆一下自家帅气的儿子。严妈妈认为,这两个俊俏的小子是赏心悦目百看不厌,值得每天吃饭时候瞧着。

谈绍安就蹲在废墟上,不知不觉腿都蹲麻了,陷入惊讶和疑惑。

他盯的是凌河,照片上原本以“大绿叶”姿态用来衬托严家“严小花”的凌先生。直晒而下的阳光让他头昏眼花,趔趄了一下没站起来,一屁股坐在了废墟里。

这张脸确实走到哪都不会错认,这像是凌煌老板的儿子凌河。

可惜严总没能撞见这位谈副局,他在这个傍晚正拉着凌先生的手腕拾级而上,走在墓园山道上。日头逐渐下坠,滚落到浓郁的绿荫之后,暑气却一丁点不见消退,热浪将沥青路面蒸出黏稠的黑色油脂。

凌河走几步就打磕绊,慢吞吞的。

严小刀很快发现,这人并非心不在焉或者故意磨蹭,凌河穿的一双塑料夹脚凉拖,不知什么廉价材料做出来的地摊尾货,快要被滚烫的沥青路面黏住,走一步就黏他一下!

凌河迈开大步时不慎将拖鞋留在原地,他光着脚迈出来,脚板猝不及防落在已经烧成滚油锅底温度的沥青路面上,发出“啊”一声暴躁的惨叫。

“Fuck it!都烫熟了……”凌河骂街。

他以前没有骂街习惯,好像被哪个糙人传染了这种很不文雅的方式。但他是双语,比某人骂得更好听更痛快。

“什么熟了?”严小刀回头,正好与单脚蹦的凌河撞个正着。

“我的脚熟了!”凌河伸开一条腿,诉苦鸣冤似的把脚伸给小刀,欣赏他被烫成水红色的脚底,惹得严小刀幸灾乐祸。毛细血管比较脆弱,稍微一碰就是一片红痕。

严小刀嘲笑过后本性难移,暴露出他聊以安身立命收买人心的这份温存体贴,他握住凌河的手腕:“来,咱俩换鞋?”

在凌河眼中,严先生就是头顶自带一圈佛光普照大地的神明,肩头披着五彩霞衣……

严小刀说:“你穿我这双皮鞋,咱俩换!”

凌河偶尔邀宠已经达到目的,大度地说:“不用,走吧。”

严小刀提议:“我背你啊?”

“怕你累着腰,晚上不好用了。”凌河一句话激得严小刀想要把刚才的温存体贴话都吃回去。

凌河反掌拉住小刀的手,迈开一对滚烫的“烧猪蹄子”继续爬山……

天光渐暗,周围的树影化为一团浓绿色,为墓园更增添几分肃穆和神秘。

墓碑从树影之后一块一块地彰显出真身,大理石在黯淡天色下射出洁白晶莹的华光。这样美好的光泽,不像是反射出来的,原本就蕴藏在石料的本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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