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龙(166)

为了宽敞的大院子,露生买下了这座房子。付完定金的当天,他又定了两套家具。等房屋到了手,新家具往里一摆,不堪使用的旧家具往外一扔,露生站在没有窗帘桌布的客厅里,感觉自己这一手干得挺漂亮。

运送家具的伙计,听闻露生想找个仆人干杂活,立刻推荐了自己十六七岁的弟弟。那位弟弟名叫来福。等到来福把房中的灰尘打扫干净了,将各房的窗帘也都挂上了,露生这才把龙相接了过来。偏巧这一天阳光明媚,天蓝得像是经了水洗,人间一切都被照耀得纤毫毕现。邻家的园丁得了主人的允许,又收了露生的钱,所以抽时间过了来,将前后草坪剃成了整齐的平头。龙相在院子里双脚落地时,空气中还弥漫着青草汁液的气味。环顾四周抽了抽鼻子,他停住脚步不走了。

露生紧张地审视着他,想要看他是喜是怒。然而龙相给他的是一声大喊——弯下腰喊过一嗓子之后,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往草地上走。然而脚腕子是软的,两只脚互相胡乱地绊,忽然一个踉跄跪了下去,他爬起来继续走,没走出多远,又跌倒了。阳光下,他那张脸苍白浮肿,太白了,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了。

露生看着他,心里很难受。龙相是个淘气小子,从小就爱登高跳远,然而如今这样平坦的大草地让他走,他竟然会跌了一跤又一跤。他那脑子里现在正在想什么呢?还以为自己是在战场上吗?或者还以为自己只是个大孩子?天这样蓝,草这样绿,他吃饱喝足,不冷不热,应该也愉快了吧?至少,是不痛苦的吧?

露生站着不动,要让龙相尽量地晒太阳,尽量地活动胳膊腿儿。医生说过,这样对病人是好的。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每天都是好天气。

龙相的饭量有所增长,一身的肉也结实了些许。露生从来不对他讲任何费脑子的事情,只和他谈些一目了然的闲话。渐渐地,他发现龙相这个发疯的路数,和他父亲龙镇守使截然不同。他真的只是受了刺激,若拿个例子比喻,那么倒是颇有一点范进中举的意思。露生起初买了一只足球回来,想要陪着他运动,然而踢过几天就不踢了,因为他发现龙相对于输赢十分执着。赢了,他会过分地高兴;输了,他又要过分地沮丧。

有输赢的游戏是玩不成了,露生灵机一动,亲自出门跑了一趟百货公司,买回来了一套织毛衣的家什。然后带着这一套家什登了邻家大门,他彬彬有礼地向主人鞠了一躬,想要借人家家里的老妈子一用,给自己这团子毛线“开个头”。

主人听闻此言,看看衣冠楚楚的露生,又看看他怀里的毛线团毛线针,然后就像一串铃铛遇了风似的,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

露生有点不好意思,因为面前这位一家之主,是位挺动人的年轻小姐。

年轻小姐姓唐,虽然她的公馆和露生家只有一街之隔,然而两地有着天差地别。唐公馆已经富丽堂皇到了令人望而却步的程度,家里不但不止一位汽车夫,还有神出鬼没的保镖以及狼狗,大概是怕被人绑票。不过众人都说唐小姐是有手腕有势力的,她不绑别人就不错了。

露生无论如何想不通年纪轻轻的唐小姐,何以会有势力,除非她和龙相一样,势力来自世袭。然而兴许是他孤陋寡闻的缘故,他也并没有听闻本地哪位大亨姓唐。但唐小姐的确是与众不同的,看着那么娇滴滴的,然而言谈举止间竟会有豪侠气。谈起期货、股票、美钞、港纸,几十万几百万的数目她敢自自然然地讲。此刻伸手一摸露生怀里的毛线团,她也能发出很准确的评论:“哟,你这毛线好,英国货?”

露生并不知道这毛线团来自何方,所以思索着没有立刻回答。唐小姐也看出他在开动脑筋,忍不住扑哧一笑,然后回头支使小丫头去叫老妈子。老妈子一叫即到,而露生把毛线团毛线针尽数交给对方,自己则是很不好意思地和唐小姐对坐着喝了一杯咖啡。他并不是滔滔不绝的人,如今尤其不愿意让外人知道自家的情形。然而唐小姐甚是无礼,饶有兴味地对着他追问不止——他家里是干什么的?买那房子花了多少钱?平时家里都有什么人?结婚了吗?有职业吗?

露生飞快地拟出了一篇半真半假的答案,专为了敷衍唐小姐。他在撒谎的时候也照样坦然自若,脸上平平静静的,仿佛躯壳里藏着一位圣僧的灵魂,偶尔微笑一下,也笑得慈悲为怀。

平静是真平静。先前他日夜惦记着龙相,还没有这样静,让他静下来的是唐小姐那篇叽叽喳喳的问话——仿佛毕生第一次听见这样一篇问话,话中的每一个字都有人间烟火气。她与他是一个一家之主,见了另一个一家之主。唐小姐甚至还承诺给他找一个会做饭的老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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