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龙(26)

露生坐了回去,低头问他:“又怎么了?”

龙相侧卧着仰脸面对他,声音压低了些许,“露生,今天在营里,就是天要黑还没黑的时候,徐叔叔他们在军部里喝酒打牌,叫来了好几个女人。要我先挑,我没挑。”

露生听到这里,知道龙相是要对自己讲讲心里话,便也正了正脸色,“为什么?”

龙相垂下眼帘,微微蹙起了眉头,是个思考的模样,“我其实也想要……你总不让我碰丫丫,可是我忍不住,我就是想要……”

“那今天他们那帮人叫来女人让你挑了,你怎么没要?”

龙相有些忸怩了,把脸往枕头里埋,“一开始也想要,可是越看越觉得不喜欢,一个都不喜欢,不喜欢就没法要。”

“她们长得丑?年纪大?”

“不丑,也不大,可我就是不喜欢。”

露生蹲到床边,平平地正视他,“你这么做就对了。你要是每天都能做这么一件正确的事情,我一天挨你一顿嘴巴也甘愿。”

露生经常哄龙相,可是很少一本正经地夸龙相。龙相此刻望着露生,心里就很高兴。为了抒发喜悦之情,他毫无预兆地嘎嘎大笑了一通。露生先是被他的笑声吓了一跳,后来反应过来了,就一边也笑,一边对他叹了一口气。

龙相乖乖地好睡了一夜。翌日清晨,他像个勤谨的小长官一样,又跑到营里看士兵上早操去了。

他一去不复返,露生还没法子去找他,如此等到了下午,他见龙相依然是连影子都不见,便索性带着丫丫出门去买毛线。丫丫没敢对黄妈实话实说,只讲自己要跟着大哥哥出门找少爷去。黄妈如今有了一点年纪,变得又胖又懒,心力不济,又知道露生不是坏小子,故而端坐在东厢房里,很宽容地把丫丫放出去了。

丫丫和一般同龄的小姑娘一样,也是个喜繁华爱热闹的,可是不很愿意和龙相同行,因为龙相——如同露生所形容的那样——是个“狗脾气”,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骂丫头似的损她几句。丫丫在龙相面前是不大要脸的,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不疯不傻,当然也想给自己多留几分面子。

今天打扮齐整了,她欢欢喜喜地跟着露生出了龙宅大门,县城里很有几家大百货铺子,她一家一家地走过去。天气和暖,无需真的看花看草,空气中自然就有花红柳绿的春色。丫丫身为镇守使府里的人,再不修饰打扮,一身的穿戴也比平常姑娘要华丽。紧跟着露生一步一步向前走,她留意到了街上少年们的目光。那目光有的躲闪,有的赤裸,她心里有点怕,又有点说不出的滋味,仿佛她自己本是虚无不存的,是道道目光勾勒出了她的轮廓模样。那个轮廓模样,她自己看了都陌生、都新鲜。

看过自己,再看大哥哥。和龙相一样,她对露生也永远是仰视。露生高大、洁净,短发黑亮蓬松,脸是隔一天刮一次,刮得嘴唇下巴丝毫不见胡须影儿,从早到晚,总是一脸清爽相。丫丫活到这么大,露生这样的男子,她就只见过这么一个。太美好了,太唯一了,简直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前方道路拐角处围了一大圈人,是有个耍猴的正在里头表演。露生怕丫丫跟丢了,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两人牵扯着挤过人群,丫丫拉着他的手,就感觉天高地阔、寰宇清澄,可以不苦不累地一直走下去,再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大哥哥,”她忽然快走几步越过露生,含着一块糖扭过脸问他,“将来你回北京,是一个人回去吗?”

露生松开了她的手,答道:“也许是吧。”

“那还回不回来了?”

露生对她笑了,“当然回来。在龙家白吃白喝地住了这么多年,现在长大了,就一去不回头,那我成什么人了?”

丫丫开动脑筋,有问题要问,可是不知道怎么问才对,“那……那我们也跟你一起去北京,行吗?”

露生抬手一揪她的辫子,“等我办完我的正事,我会回来接你们的。”

丫丫顺着这话向前一想,只觉心明眼亮,自己的前途大有希望。对着露生竖起两根指头,她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咱们有两间小房子就够了。我住一间,你和少爷住一间。活儿都归我干,你管着少爷就行了。”

露生故意摇头逗她,“不,我宁愿去干活,把少爷留给你吧。”

丫丫认真了,很为难地一咧嘴,“可是我管不了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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