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龙(93)

他这话说得慢条斯理,微微地拖了长音。露生听在耳中,感觉他几乎是在对着自己打官腔——龙相会打官腔,有时候甚至还能说出几句文绉绉的漂亮话,但是回家关上门对着露生和丫丫,他还是胡吵乱闹的时候居多。露生听他胡吵乱闹,感觉很烦;听他对着自己打官腔,更烦。

“怎么会没有军饷?”他质问龙相,“我这几个月跑到北京给你存了多少次钱?你自己有多少钱你不知道吗?原来要什么没什么的时候,你能把家产拿出去招兵发饷;现在什么都有了,你怎么反倒吝啬起来了?”

龙相把眼睛彻底闭上了,“你不懂,原来我手底下就那么几个人,他们都听我的话,把钱给他们,我放心。现在不一样啦,现在我的人太多了,有真心跟我的,也有假心跟我的,我不能拿着大洋乱撒。有钱要花到刀刃上,现在我还没找到刀刃在哪里,所以这钱啊,还是先给我在银行里躺着吧。”

说完这话,他闭着眼睛,忽然向前方做了个鬼脸。这鬼脸龇牙咧嘴,很有几分狰狞之相,露生觉得他这鬼脸不是做给自己看的,而是做给整个世界看的。

这小子自居是真龙化身,要与整个世界为敌呢!

“是,军务我是不大懂。”露生心平气和地说道,“但我是为什么来到你家的,你知道;我对满树才怀着怎样的仇恨,你也知道。这么多年了,我从没求过你什么,现在我求你去打败满树才。我实在是没有找他报仇的本领,如果我有,我不会这样催促你。”

龙相一点头,轻声答道:“嗯。”

露生沉默片刻,又发现了新问题,“丫丫呢?”

龙相摇摇头,“不知道。”

露生瞪了眼睛,“你又欺负她了?”

龙相平淡地答道:“没有,只打了她一下。”

在露生和龙相谈话之时,丫丫正在黄妈的房里哭,陈妈也在。

丫丫来的时候是披头散发,现在把头发梳整齐了,哭也并不是号啕大哭,只是坐在炕边,怔怔地流眼泪。方才她的后背和腰眼各挨了几拳几脚,原因她不知道,拳脚带来的疼痛,她也完全能忍受。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眼泪竟会自己流了出来。她怕自己的哭相会再次激怒龙相,故而索性一逃了之,想等泪水止了再回去。

黄妈完全知道侄女这拳脚挨得有多委屈,但又觉得做人媳妇没有不受委屈的,况且丫丫嫁给龙相,又实在是大大的高攀,即便受了委屈,从长远来看,也算不得真委屈。挪到丫丫跟前盘腿坐住了,她小声问道:“身上还是没动静?”

丫丫摇了摇头——黄妈总怕侄女笼络不住少爷,所以急于让丫丫生出一儿半女,巩固地位。可是两人成亲大半年了,夜夜都是同床共枕,龙相若是要出远门,还会带着丫丫同行。凭着两人这样的亲热法子,怎么会一直“没动静”?

于是黄妈对丫丫下了评语:“你呀,就是没出息!少爷那么恋着你,你可好,不争气!”

丫丫静静听着,一脸的麻木不仁。陈妈听不下去了,有心回护丫丫几句,可转念一想,又懒得开口。她心想:你们不是看不上白家的孩子吗?好得很,当龙少奶奶享福去吧!白天端茶递水干使唤丫头的活,晚上给人洗脚陪人睡觉,隔三岔差五地还得跑一跑战场,每天还必有一顿舒筋活血的拳脚,多美啊!

丫丫在热炕头上坐暖了身子,等眼泪止住之后又擦了把脸,忽然想起今天大哥哥会从北京回来。她心里稍微透进了一点光明,便起身独自离去了。

然而她回去之后并没有遇见露生,所以忍不住问了龙相一声,“大哥哥呢?不是今天下午回来吗?”

龙相人在椅子上,依然保持着抱膝而蹲的姿势。听了她的话,他没言语,只微微地一抬眼皮,似怒非怒地横了她一眼。

丫丫站在原地没有动,后脊梁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她不是发作了疾病,她是被龙相那一眼吓了一跳。

在接下来的几天,龙相都没有好气。对着徐参谋长等人,他的言行有条有理;对待露生和丫丫,他则是变成了一条疯狗。露生和丫丫也不大搭理他,但架不住他自己伸了嘴来咬。

如此咬了一个多月,他忽然重振旗鼓,带着丫丫又跑到前线去了。露生看他近来疯得心事重重,怕他半路狂性大发,再把丫丫给吃了,想要跟着他同行,然而他斩钉截铁地不允许。

龙相高升得太快了,威风阵势几乎是一个月一变。先前他出门,带几个随从骑上马便跑,什么荒凉地方都敢闯;如今不同了,如今他不出门则已,一出门便是前呼后拥。马是不骑了,他一气购置了三十辆美国汽车,哪怕走出十里地去,也得有几十名荷枪实弹的卫士追随保护。士兵站在汽车踏板上,莫说车门,连前后车窗都要遮挡得严严实实,生怕有刺客打冷枪,伤了这位鸿运当头的新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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